天色微亮,肃州城内却死寂一片。
总督府的庭院里,晨露打湿了石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秋日的凉意。
周培公遣散了府中最后一批仆役,只留下一个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老仆,王福。
他站在庭院中央,一身整洁的官服,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微微抖动。
“王福。”
周培公的声音很轻。
“老爷,奴才在。”
王福躬着身子,快步走到跟前。
周培公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递了过去。
“你跟我多年,这里面是些银两,足够你回乡下置办些田产了。”
“逃往乡下吧,莫再涉官场。”
王福没有接,布袋悬在两人之间。
老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总督大人!奴才不走!”
“奴才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您去哪,奴才就跟到哪!”
周培公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脚下这个哭得涕泪横流的老人。
“本帅要守此总督府,为大清尽忠。”
“你留下,亦是枉死,毫无价值。”
他的话语不带一丝温度,每个字都砸在王福的心上。
“走!”
周培公厉声呵斥。
他上前一步,强行将布袋塞进王福怀里,然后转身,不再看他一眼。
王福抱着那袋银子,跪在原地,哭声被压抑在喉咙里,变成了绝望的抽噎。
周培公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到府门前,亲手拉上了两扇沉重的朱红大门。
“哐当。”
巨大的铜锁落下,将府内与府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周培公独自一人,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走进了总督府的正厅。
厅内,烛火通明,将他孤单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他走到公案之后,端正地坐下。
案上,那份他用了一夜心血写就的《乞罪折》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从腰间解下佩刀。
那不是一柄用于战阵的利刃,而是他身为总督,代表身份与权柄的佩刀。
刀身不长,但寒光四射。
他取过一块干净的软布,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刀身。
动作缓慢而郑重,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
他擦得很仔细,仿佛这不是在擦拭一柄刀,而是在梳理自己的一生。
当年平定三藩的意气风发,受命督师陕甘的夙兴夜寐,还有今日兵败弃地的万般无奈,一幕幕,都在这无声的擦拭中流过。
他擦完了刀身,又开始擦拭刀柄上镶嵌的宝石。
时间,就在这静默的仪式中缓缓流逝。
肃州城外,汉军的旗帜遮天蔽日。
周大勇骑在马上,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前方那座孤城。
城墙上,空无一人。
城门,大开。
“将军,斥候回报,城内没有发现任何兵力调动,安静得有些诡异。”
一名副将策马来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
周大勇放下望远镜,面色凝重。
“周培公不是蠢人。”
“一座不设防的城,往往是最大的陷阱。”
他沉吟片刻,指向身后的神机军团长。
“陈武!”
“末将在!”
“你率神机旅先行入城,记住,以探查为主,不要恋战。”
“沿主街推进,控制各处要道,但凡有任何异动,立刻后撤发信!”
周大勇的指令清晰果决。
“遵命!”
陈武领命,立刻调动本部兵马,组成数个战斗方队,小心翼翼地从大开的城门涌入。
踏入肃州城,一股萧索的气息扑面而来。
街道上空空荡荡,两侧的店铺门窗紧闭,风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神机旅的士兵们紧握着手中的火枪,背靠着背,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他们的脚步声,是这死城中唯一的声音。
一切都太安静了。
陈武的心悬了起来,他不断地用手势命令部队保持警惕,搜索前进。
队伍很快抵达了总督府门前。
府门紧闭,门上还挂着那把巨大的铜锁。
“撞开!”
陈武一声令下,几名士兵立刻抬着撞木冲了上去。
沉重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府门被撞开,士兵们蜂拥而入。
庭院里同样空无一人,只有正厅的方向,透出明亮的烛光。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士兵们呈扇形散开,将正厅团团围住。
陈武深吸一口气,亲自带着几名亲兵,一脚踹开了厅门。
厅内的一切,瞬间映入眼帘。
正堂之上,一个身穿大清一品官服的身影端坐于公案之后。
他头戴官帽,身姿笔挺,正是陕甘总督,周培公。
他面前的公案上,一柄出鞘的佩刀,在烛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光。
看到汉军士兵冲进来,周培公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慌。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缓缓地开口。
“吾乃大清陕甘总督,周培公。”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超脱生死的平静。
“河西虽失,吾不降!”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冲进来的陈武,眼中落下了两行清泪。
“忆昔年,臣随圣上平三藩之乱,何等荣光。”
“到如今,督师西北,全线溃败,有负圣恩。”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无奈。
突然,周培公猛地举起案上的佩刀。
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他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的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狠狠刺入。
“噗嗤。”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红了他身前的公案,染红了那份写满字迹的《乞罪折》。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然后颓然向前倒去,伏在案上。
他手中的佩刀,兀自紧紧攥着。
那双曾经运筹帷幄的眼睛,此刻圆睁着,死死地望向东方,京师的方向。
当周大勇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整个大厅,一片死寂。
周大勇挥手让士兵们退下,独自一人走到公案前。
他看着已经气绝的周培公,看着他身上整齐的官服,看着他至死不放的佩刀,看着他圆睁的双眼。
沉默良久。
周大勇伸手,将那份被鲜血浸透的《乞罪折》轻轻拿起。
折子上的字迹,刚劲有力,字字泣血。
“……臣今日弃地,非为惜身,实为保精兵……所有罪责,臣一人承担,愿以死谢罪……”
周大勇将折子缓缓放回案上。
“厚葬周培公。”
他对身后的陈武下令。
“立碑,上书‘大清陕甘总督周培公之墓’。”
“是,将军。”
陈武躬身领命。
周大勇最后看了一眼伏案而死的周培公,转身走出大厅。
“传我将令,快马回报汉王。”
“肃州已下,周培公殉节。”
“我军暂缓追击,全力稳定肃州局势,安抚城中百姓。”
夕阳西下,一骑快马卷起漫天尘土,向着黑水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总督府内,烛火终于燃尽。
最后一丝光亮,沉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