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清晨的雪刚停，杨靖蹲在代购点门口啃饼子，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小冰晶。
二愣子凑过来扒拉他裤脚，他随手把最后半块饼子塞过去，余光瞥见靠山屯的刘大姐裹着黑棉袍往这边跑，身后跟着个穿青布棉袄的汉子，怀里布包颠得直晃，红纸片角露出来——贡献券三个字刺得他眼皮一跳。
杨知青！
杨知青！刘大姐离着十步就喊，嗓子尖得像冰棱子扎破窗纸，咱们屯出大岔子了！那汉子跑得额头冒汗，布包往杨靖怀里一塞，里头是叠皱巴巴的黄纸，边角沾着草屑：上个月咱屯交了三十担干草换火柴，记分员说只能兑七成——您瞧这签收单，写着二等干草，可咱晒的明明是头茬新草！
杨靖没接布包，反而蹲下来跟刘大姐平视：有口琴录音吗？
刘大姐和汉子都愣了。
杨靖指了指汉子怀里的布包：上个月你们交草那天，王知青不是让各屯带口琴？
劳动时吹一段，时间对得上才算数。王念慈从屋里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半张剪坏的被面——昨夜缝被子时她打了个盹，剪刀尖在蓝布上戳了个洞。
汉子突然一拍脑门，从布包夹层摸出个铁盒，里头塞着卷磁带。
杨靖把磁带往王念慈手里一递，她转身跑回屋，掀开放在炕头的旧收音机。
电流杂音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口琴曲，是《咱们工人有力量》的调子，吹到第三段时突然拔高，混着粗嗓门喊：三狗子，把草垛再摞高点！
王念慈掐着秒表数：三分十七秒。她又翻出靠山屯的劳动记录表，笔尖重重戳在交草时长两小时那栏：实际录音是三小时零五分，按工分折算能多换五盒火柴。
杨靖把布包往桌上一墩，系统面板在眼前浮起暖黄光晕，跨屯审计四个字亮得像团火。
他搓了搓冻红的手，冲赵德柱喊：老赵，把咱们的匣子带上！
赵德柱正蹲在灶前烤手，听见喊立刻跳起来，撞得灶台上的玉米糊糊晃出半锅。
他抱来个木头匣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录音带、签收单副本和按了红手印的证人名单——这是杨靖上月教他做的铁证三件套。
出发前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揣着杨奶奶缝的新鞋垫，针脚扎得他脚心发烫。
咱...咱能成吗？赵德柱跨上驴车时声音发颤，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杨靖拍了拍驴屁股：你翻咱们屯假账时，手都没抖过。驴车碾过雪壳子，赵德柱望着车后杨靖挥的手，突然想起昨夜在油灯下核对的那张杨李氏新棉袄已领的签收单——那是他重新抄的，每笔捺都压得跟犁沟似的深。
靠山屯的队部里，记分员老周正往账本上涂浆糊。
门被撞开时，他手里的毛笔甩在账页上，墨点晕开像朵烂菊花。
赵德柱把录音带塞进收音机，口琴声混着草垛子的清香在屋里炸开。
他翻开靠山屯的账本，指尖停在二等干草那栏：等字的钩，跟咱队去年假账里字的钩，弧度一模一样。
老周额头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把帽檐都洇湿了。
赵德柱又掏出个布包，里头是老猎户老奎头写的纸条：签名笔锋前重后轻，像拿惯锄头的手硬攥毛笔——您上个月不是说扭了手腕？扑通瘫在椅子上，裤裆里散出股尿骚味：是...是张队长让改的，说要给儿子换辆自行车...
张大山赶到时，皮帽子上的雪还没化。
他把账本往桌上一摔，震得老周打了个激灵：撤销靠山屯兑换资格，整改三个月！话音刚落，窗外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不知啥时候，屯里的老少爷们都挤在院墙外，王念慈举着个铁皮喇叭喊：要查账的排好队！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三天晌午，杨靖正蹲在井边帮王婶子挑水，二愣子颠颠跑过来：杨知青！
前屯和西沟子的人挑着账本来了！王念慈抱着一摞刻好的蜡纸从屋里冲出来，发梢沾着油墨：《十屯审计公约》印好了！老栓头牵着驴车晃进来，车板底下塞着五十份油印文件，封皮写着文化副业支援材料——杨靖看了直乐：老叔，您这封皮比咱们的公约还厚。
厚点好，耐翻。老栓头摸出块水果糖塞给二愣子，糖纸泛着陌生的甜香，前儿供销社进了批南方橘子，我给您留了俩。他压低声音，马主任昨儿来仓库翻了三回，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马主任的脸确实黑。
他踹开仓库门时，老栓头正踮脚擦货架顶层的搪瓷缸，梯子晃得像秋风里的树杈。老栓头！马主任扯着嗓子喊，你们这是要造反？！老栓头慢悠悠爬下梯子，掏出块抹布擦手：主任您瞧，上个月您捐给先进个人的牙刷还在名录上挂着呢。
再说——他指了指窗外，广播里正放平安屯表彰大会的录音，杨靖的声音清亮得像冰下的溪水，咱们查的，可都是真账。
马主任的脖子憋得通红，刚要发作，广播里又传来王念慈领唱的《咱们的日子比蜜甜》。
他甩袖往外走，靴底碾得雪渣咯吱响，背后老栓头的嘀咕飘过来：主任，您要橘子不？
我这还藏了俩...甜着呢。
当晚，杨靖的油灯把窗户纸染成橘红色。
王念慈趴在炕沿上画地图，铅笔在未加入联盟的四个屯上戳出小窟窿：前屯和西沟子的账都没问题，剩下的四个...
拿下这四个，就能跟县里谈副业试点了。杨靖用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系统提示浮现在两人中间，暖黄的光映得王念慈的睫毛忽闪忽闪，审计风暴四个字亮得像团火，到时候咱们种的蘑菇、编的筐，能直供县城供销社。
老栓头蹲在仓库角落，借着月光往教育支援箱底塞橘子。
橘子皮的甜香混着油墨味飘出来，他望着箱盖上文化副业支援材料的字样，咧嘴笑出缺牙的豁口：这甜味儿...快成河了。
清晨的寒气裹着炊烟钻进代购点。
杨靖把一份《供销社物资配送记录》拍在赵德柱刚擦干净的桌上，纸角翘起，露出底下压着的联盟监察员任命书。
赵德柱摸了摸任命书上的红公章，抬头时正撞见杨靖促狭的笑：老赵，明儿跟我去县里——咱得让马主任看看，真账是啥样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