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斯蒂庞克轿车内部，空间宽敞，装饰着胡桃木与真皮，隔绝了车外大部分的喧嚣，只余下引擎低沉的轰鸣和雨点敲打车顶的沉闷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汽油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现在，又混入了雨水浸湿布料和淡淡的、属于虞颜身上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墨锭与皂角混合的清新气息，以及那更不容忽视的、来自她后脑伤口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萧御将虞颜安置在自己身侧的座位上，让她依旧靠着自己，用他那件厚重的呢子军装外套紧紧裹着她，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
。她的头无力地倚靠在他的肩臂处，湿冷的发丝贴着他的衬衫，传递来一阵阵寒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躯的轻盈与冰冷，以及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
副官秦凯坐在前座，几次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向后方，欲言又止。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十足的谨慎：“少帅，这女学生来历不明，又是游行闹事的……我们这样带走，万一被记者拍到，或者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恐怕对您、对大帅的声誉都不利。”
萧御的目光落在虞颜紧闭的双眸和微微颤动的长睫毛上，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用他那特有的、听不出情绪的低沉嗓音回道：“一条人命。”
顿了顿，他补充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开你的车。”
秦凯噤声，知道再多说也无益。
少帅平日虽看似冷峻，但一旦做了决定，便极难更改。
他只是暗自忧心，这北平城里的水太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少帅此举，看似救人，实则是将自己置于了风口浪尖。
张世昌那边正愁找不到少帅的错处，这事若被渲染出去，只怕……
萧御不再理会秦凯，他的注意力回到了怀中这个陌生的女学生身上。
他注意到她即使昏迷，眉头也是微微蹙着的，仿佛承载着难以言说的沉重。
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腹处却有着细微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书写留下的痕迹。
这是一个真正在读书的女学生，并非那些只知道喊口号、凑热闹的浮华之辈。
她身上那件月白色上衣虽然半旧，领口和袖口却洗得发白，浆洗得十分挺括，透着一股清贫却不容亵渎的尊严。
“还我河山……” 他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块倒在泥水中的标语牌，那四个字，笔力虽显稚嫩，却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
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这样单薄的身躯，走在最前列，面对冰冷的刺刀和可能的牢狱之灾？
他想起自己留学德国时，也曾见过学生游行，那种为了理想一往无前的激情，与此刻怀中人的气息隐隐重合。
只是，德国的街头更多的是理念之争，而北平的街头，却可能瞬间吞噬生命。
车轮碾过积水，车身微微颠簸了一下。
虞颜在无意识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呻\/吟，身体本能地向他温暖的来源缩了缩。
萧御的手臂下意识地收拢，将她更稳地固定在自己身侧，避免她滑倒。
这个细微的、完全出于本能的保护动作，让他自己都微微一怔。
他早已见惯了战场和权力场上的生死、流血与牺牲，心肠早已被磨砺得足够坚硬。
可这个女孩的脆弱和那双倒下前倔强的眼睛，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习惯性封闭的内心某个角落。
他似乎能闻到她发间除了雨水血腥之外，一丝极淡的、像是茉莉花皂的干净气息，与他周身萦绕的烟草和权力场的浑浊气息格格不入。
车队终于驶抵位于东交民巷附近的德国医院。
汽车尚未停稳，早已接到电话通知的院长和几名德籍、中籍医生护士已撑着伞，推着担架车在门口焦急等候。
少帅府的电话，尤其是萧御少帅亲自打来的电话，在这北平城里，没有人敢怠慢。
车门打开，秦凯率先下车，迅速安排卫兵警戒，清空通道。
萧御则小心地抱着虞颜，跨出车门。他没有将她立刻放到担架上，而是亲自抱着，大步流星地穿过医院宽敞却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大厅，走向早已准备好的、最安静也最安全的单人病房。
雨水顺着他略显凌乱的发梢滴落，军衬衣的肩头已被虞颜的湿发浸湿了一大片，但他浑不在意。
他那冷峻的面容和肩章上闪耀的将星，让沿途所有医护人员都屏息凝神，不敢多看一眼，只有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清脆回响，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汉斯院长，务必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生。”
萧御将虞颜轻轻放在病床上，转向那位身材微胖、戴着金丝眼镜的德籍院长，语气平静，却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压，“我要她安然无恙。”
他的目光扫过病房内所有的医护人员，那眼神明确地传达着一个信息——如果这个女孩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请少帅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
汉斯院长连忙躬身，用带着口音的中文保证，随即示意身后的医生护士立刻上前进行检查、止血、包扎。
一时间，病房内只剩下医疗器械轻微的碰撞声和医生们压低嗓音的交流。
萧御退到病房的窗边，沉默地看着医护人员忙碌。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灯光，映衬着虞颜毫无生气的脸，显得格外刺眼。
她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被安置在这片纯白之中，与外面那个灰暗、混乱、充满算计的世界隔绝开来。
秦凯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递上一块干爽的白手帕。
“少帅，擦擦吧。您衣服都湿了。” 秦凯的声音带着担忧。
他跟随萧御多年，见过他杀伐决断，见过他运筹帷幄，却很少见他如此……失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学生，值得吗？
萧御接过手帕，随意地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水渍，目光却未曾离开病床。
“去查一下她的背景，燕京大学的学生，叫……”他顿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她的名字。这个认知让他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是，我立刻去办。”秦凯应道，犹豫片刻，又问，“那……府里和大帅那边，是否需要……”
“暂时不必禀报。”萧御打断他，声音低沉，“等查明情况再说。”
他知道父亲若是知晓，必定又是一场风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
病房里，医生们低声交流着德文和中文，剪刀剪开被血黏住的头发，消毒药水的气味弥漫开来。萧御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身姿笔挺如松，仿佛一尊守护的雕像。
窗外，雨势渐小，但天色依旧阴沉。他不知道救下这个女学生是对是错，或许会带来麻烦，但在那一刻，看着生命在眼前流逝而无动于衷，他做不到。
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清澈、倔强，带着不屈火焰的眼睛，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这不仅仅是一条人命，更像是对他内心深处某种尚未完全泯灭的东西的叩问。
时间在寂静和消毒水的气味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嘤咛。
虞颜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似乎在用尽全力与黑暗和痛苦抗争，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
萧御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一直紧绷的下颌线条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
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