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柳郎中在古寨村已经住了大半个月。秋风吹得更紧,山上的树叶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天气虽然转凉,但农活并未减少,砍柴备冬成了家家户户的头等大事。
憨柱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小院里挥汗如雨。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结实的肌肉随着劈砍的动作块块隆起。沉重的斧头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带着风声落下,“咔嚓”一声,粗大的木柴便应声裂成两半。木屑飞扬,空气中弥漫着松木和汗水的味道。
他干得正起劲,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铁柱兄弟,好力气啊!”
憨柱停下动作,用胳膊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扭头看去,只见柳郎中正站在那里,脸上带着那惯有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柳先生来了。”憨柱憨厚地笑了笑,对于这个有学问、又给村里人治病的郎中,他始终保持着敬意。
柳郎中迈步走进院子,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地上那些被劈得整齐的柴火,又落在憨柱那健硕的身躯上,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赞叹,有渴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很快掩饰过去,从随身带着的一个粗陶水壶里,倒了一碗清水,递到憨柱面前。
“看你这满头大汗的,快歇歇,喝碗水。”他的语气充满了关切,“这秋燥天干,最是耗人津液,得多补水。”
憨柱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见到清水,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他感激地接过碗,憨笑道:“谢谢柳先生!”
碗是普通的粗陶碗,碗里的水清澈见底。憨柱没有多想,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口便将一碗水喝得底朝天。
然而,就在水流过喉咙的瞬间,憨柱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水,不对劲。
按理说,从陶壶里倒出来的水,应该带着一丝壶体的微温,但这碗水却异乎寻常的冰凉,那股凉意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轻微的寒颤。而且,水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极其隐晦的腥气,不像是鱼腥,也不像是土腥,倒有点像……陈旧的血腥气,但又淡得几乎无法捕捉,仿佛只是错觉。
这异样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碗水下肚,干渴确实得到了缓解。憨柱只当是自己干活太猛,感觉出了偏差,或者是因为柳郎中的水壶比较特别,并未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由衷地道谢:“真解渴!谢谢柳先生!”
柳郎中看着他喝完了水,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深了一些,眼神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落地。他接过空碗,语气轻快地说:“客气什么,举手之劳。你忙,你忙,我就不打扰了。”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小院,步伐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憨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摇了摇头,只觉得这柳先生人真是热心。他抡起斧头,准备继续干活。
可是,从这一刻起,变化开始发生了。
起初是极细微的。憨柱觉得,刚刚补充了水分,照理应该更有力气才对,但手臂挥舞斧头时,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沉滞,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懒洋洋的感觉。他以为是短暂的歇息让肌肉松弛了,便更加用力地挥动斧头,试图驱散这种不适。
然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竟然觉得眼皮沉重,哈欠连天。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以他的体力和精力,连续干上大半天的重活也不会感到如此困倦。
他强打着精神,又劈了几根柴,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的景物似乎都有些晃动。终于,他支撑不住,将斧头靠在墙边,自己一屁股坐在柴堆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竟然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却并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影,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那黑影没有面目,只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看”着自己。然后,一个冰冷、缥缈,仿佛从极远地方传来的声音,直接响在他的耳边,或者说,是响在他的脑海里:
“你的命……真好……”
“借我几年……等我报了仇……就还你……”
那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和不容置疑的执着,反复地回响。憨柱想大声问“你是谁?”“借什么命?”,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无法动弹,只能被动地听着那冰冷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啊!”
憨柱猛地惊醒,一下子从柴堆上弹了起来,心脏“咚咚咚”地狂跳,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额头上更是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秋风吹过,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环顾四周,夕阳已经西沉,天色变得昏暗,自己竟然坐在院子里睡了将近一个时辰!而梦中那个黑影和冰冷的声音,依然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让他心有余悸。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噩梦带来的不适。“肯定是太累了,胡思乱想。”他这样安慰自己。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从那天起,憨柱的生活彻底被打乱了。
白天,那种莫名的、汹涌而来的疲惫感如影随形。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突然睡着——吃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甚至和别人说着话的时候。他的力气也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以前挥舞自如的斧头 now felt heavy as a mountain, 扛起百来斤的柴火走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双腿发软。
到了晚上,情况更加糟糕。他几乎是一沾枕头就陷入沉睡,但每一个夜晚,都会被那个相同的噩梦惊醒。梦里永远是那个看不清面目的黑影,永远是那句“借我几年命”的冰冷低语。每一次惊醒,都伴随着心悸、盗汗和那种胸口被巨石压住般的窒息感。
他的食欲也开始减退,母亲做的饭菜,以前他能吃三大碗,现在却觉得索然无味,勉强吃下半碗就再也咽不下去。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有些涣散和呆滞。
村里人渐渐注意到了他的变化。有人关心地询问:“柱子,咋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憨柱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能含糊地答道:“没啥,就是……最近老是睡不好,没劲儿。”
他试图像以前一样努力干活,但身体的虚弱让他力不从心。他开始害怕夜晚,害怕那必然会降临的噩梦。那碗来自柳郎中的清水,以及之后这一系列诡异的变化,像一团阴云,开始笼罩在他的心头。
他隐隐觉得,那碗水,恐怕不仅仅是水那么简单。而那看似温和友善的柳郎中,其背后似乎也隐藏着令人不安的秘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在憨柱单纯的心灵里,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