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露重,月色却格外皎洁明亮,如同水银泻地,将小院照得一片清辉。陆文轩的腿脚虽已适应了拐杖,但夜间寒气仍会引得旧伤隐隐作痛,难以安眠。张翠花便扶着他到院中那棵老桃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又细心地在他膝上盖了一条薄毯,自己则坐在一旁,陪他纳凉说话。
夜阑人静,唯有秋虫在墙角唧唧鸣叫。银白的月光洒在张翠花身上,柔和了她原本硬朗的面部线条。她正低头缝补着一件陆文轩的旧衫,针脚细密均匀,神情专注而安详。
陆文轩静静地凝视着她,心中百感交集,这半年来的风风雨雨,如同潮水般在脑海中翻涌。从最初洞房惊变的震怒与绝望,到卧病在床时的怨恨与排斥,再到后来因她无微不至的照料而心生触动,直至近来因诗文交流而引为知己……这一路走来,他仿佛走了一段极其漫长而艰难的旅程,而引领他走出黑暗与偏执的,正是眼前这个被他曾经深深伤害和鄙视的女子。
回想起自己当初为了那幅虚幻的美人图,散尽家财(虽然是张家的财),甚至不惜自残的疯狂行径,陆文轩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热,那是羞愧的灼烧。他执着于皮相之美,险些错过了世间最珍贵的真心。
“翠花。”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翠花闻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针线,目光温顺地望向他:“相公,是腿又疼了吗?还是冷了?我扶你进屋吧?”
陆文轩摇了摇头,目光深深地望入她的眼中,那眼神清澈而诚恳,不再有丝毫的芥蒂与虚伪。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全身的勇气,郑重地说道:“翠花,这半年来,辛苦你了。也……对不起。”
张翠花愣住了,握着针线的手微微一顿,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相公……何出此言?是我……是我们张家对不起你在先……”
“不,”陆文轩打断她,语气沉痛而真诚,“是我错了。我错在过于肤浅,只重外表皮相,却忽视了内在美德的珍贵。我为了一个画中的幻影,对你恶语相向,百般折辱,甚至做出自残的蠢事……而你,却在我最不堪的时候,对我不离不弃,悉心照料,毫无怨言。你的善良、坚韧和宽容,与我当时的狭隘和暴戾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
他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张翠花那双因长期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上。张翠花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缩回,却被他坚定地握住。
“这段日子,我躺在床上,想了许多。”陆文轩继续说道,声音温和而有力,“我想明白了,一个人的价值,从来不在其容貌美丑,而在于其心地是否善良,品格是否高洁,是否有一颗懂得爱与付出的心。翠花,你或许没有世人称羡的容貌,但你拥有这世间最宝贵、最美丽的灵魂。能得你为妻,是我陆文轩……此生最大的幸运。”
张翠花听着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言语,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深情与愧疚,几个月来压抑在心底的所有委屈、辛酸、惶恐和卑微,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打湿了两人交握的手。
“相……相公……”她哽咽着,泣不成声,“你别这么说……我……我配不上……”
“不,你配得上。”陆文轩握紧了她的手,语气无比坚定,“以前是我眼盲心瞎,不识金镶玉。翠花,过去种种,皆是我的不是。我们……我们忘记过去那些不愉快,重新开始,好吗?”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无比的认真与期待:“我想真正地娶你一次。不是出于任何人的设计,不是迫于任何压力,更不是为了任何钱财利益。只是因为我陆文轩,真心实意地,想与你张翠花,结为夫妻,白首偕老。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这迟来的、真诚的告白与请求,如同温暖的阳光,彻底驱散了张翠花心中积压的所有阴霾。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个她曾经只能仰望、如今却对她坦诚心迹的丈夫,看着他眼中那清晰的、属于自己的倒影,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幸福与感动。
她用力地点着头,眼泪却流得更凶,嘴角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甚至让她那并不美丽的面容都显得光彩照人的笑容:“愿意!相公,我愿意!”
陆文轩也笑了,那是释然、是喜悦、是新生的笑容。他伸出手,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动作轻柔,充满了怜惜。
翌日清晨,陆文轩仔细整理好衣冠,虽然步履依旧蹒跚,但脊背挺得笔直。他让张翠花准备了一份虽不贵重却心意满满的礼物——是他亲手抄写的一部《金刚经》和一些时令果品,然后郑重地对她说:“翠花,在家等我。我要去拜见岳父大人。”
张翠花看着他眼中那清澈而坚定的目光,心中充满了踏实与温暖,轻轻点了点头。
陆文轩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村东头的张府。这一次,他心中没有任何屈辱与不甘,只有一片澄澈与坦然。
张员外听闻陆文轩来访,心中颇为忐忑,不知这女婿伤势好转后,是否会再次兴师问罪。然而,当他看到陆文轩独自一人,神态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恭敬地向他行礼时,不禁愣住了。
“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陆文轩的声音平静而诚恳。
“文轩……你……你这是?”张员外连忙虚扶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陆文轩直起身,目光清澈地看着张员外,坦然道:“岳父,过去之事,小婿已尽知。初始,小婿确实心怀怨愤,难以释怀。但这半年来,翠花待我,情深意重,牺牲良多。是她让小婿明白了,娶妻娶德,方是正理。过往种种,无论是非对错,皆已过去。今日小婿前来,是诚心向岳父再次提亲,求娶翠花为妻。此番,并非为财,并非为势,只因小婿已深知翠花之贤德,愿与她携手此生,不离不弃。望岳父成全!”
这一番话,说得坦荡真诚,掷地有声。张员外听得目瞪口呆,随即老怀大慰,眼眶竟也有些湿润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虽然身有残疾,但眼神清明、气度已与往日大不相同的女婿,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陆文轩这次是真正接纳了自己的女儿,这段曲折的姻缘,终于走上了正轨。
“好!好!好!”张员外连说了三个好字,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贤婿能如此想,是翠花的福气,也是我张家的福气!老夫……老夫一百个答应!一千个答应!”
一月之后,陆家小院再次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这次的新婚礼仪,由张员外一手操办,虽不及豪门大户的奢华,却也热闹体面,充满了真挚的祝福。陆文轩与张翠花穿着崭新的吉服,在亲友乡邻的见证下,再次拜堂成亲。
这一次,没有欺骗,没有算计,没有怨愤。陆文轩掀开红盖头时,看着张翠花那张因喜悦和羞涩而泛着红光的面容,眼中充满了温柔与爱意。而张翠花抬头望着自己的夫君,眼中亦是满满的幸福与信赖。
红烛高烧,映照着这对历经磨难、终获真心的新人。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预示着一段真正属于他们的、充满希望的新生活,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