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往西七十里,有片连绵的山峦,当地人唤作青石山。山不出产金银,却盛产一种质地细腻、色泽青莹的石头,是雕刻的上好材料。山脚下,世代居住着许多石匠,魏家便是其中翘楚。
魏征就出生在这样一个石屑飞扬、锤凿叮当的家庭里。他的童年,是在一块块粗糙的顽石逐渐化作灵动生灵的过程中度过的。祖父是方圆百里知名的石匠,父亲魏老三尽得真传,手艺青出于蓝。魏征刚会走路,便喜欢蹒跚着去摸那些冰冷坚硬的石料,听着父亲和祖父敲打石头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不哭不闹,仿佛那是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五岁那年,魏征用捡来的碎石片,在门口一块废弃的青石上,歪歪扭扭地划出了一只小鸟的轮廓。虽简陋,却形神初具。正巧魏老三看见,心中一动,从此便开始有意识地教导他。魏征似乎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对形状、线条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别家孩子还在玩泥巴,他已能熟练地运用各种凿子、锤子,十岁时,已能独立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摆件。
魏征十五岁那年,父亲魏老三接了一桩大活计——为济南府一位告老还乡的京官雕刻府邸门前的石狮子。这是一桩极露脸的活儿,若做得好,魏家石匠的名声便能更上一层楼。魏老三带着魏征一同前往。
京官的府邸气象森严,光是门楼就比寻常人家的宅子还高。要求的石狮子并非寻常蹲坐式样,而是要一只威严雄踞,一只脚踏绣球,寓意“权倾四海,一统寰宇”。魏老三负责主体架构和雄狮,却把那只踏绣球的幼狮交给了魏征,意在考校,也是磨练。
魏征不慌不忙,对着那块选定的青石,闭目凝神半晌,仿佛在与石头对话。三日后,当蒙布揭开,众人皆惊叹。那幼狮并非完全匍匐,而是后腿微曲,前爪轻按绣球,狮首微侧,眼神灵动,鬃毛卷曲如云,绣球上的花纹玲珑剔透,仿佛真能被它一爪拨动。尤其是那双眼睛,虽还未经最后的“点睛”工序,却已隐隐透出一股顽皮与生机。
府上老爷亲自来看,抚须良久,对魏老三叹道:“魏师傅,令郎之才,远在你我之上啊!此子灵气逼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连府上聘请的几位老石匠,也围着那只小石狮啧啧称奇,自愧弗如。
这一次济南之行,让少年魏征声名鹊起。然而,盛名之下,阴影也随之而来。长年累月的石匠劳作,极其耗费心力体力。魏老三为了这家传技艺,为了养活一家老小,常年与坚石粉尘为伴,身体早已埋下病根。从济南府归来后不久,他便一病不起。
弥留之际,魏老三将魏征叫到床前,气息微弱,眼神却充满遗憾与期望:“征儿…你的雕工,已不在我之下…为父此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未能窥得石雕‘点睛’之术的堂奥。那不仅是技艺,近乎于‘道’…我有一位挚友,姓刘,人称刘太公,隐居在百里外的桃花村…他精通此道…这是我写给他的信…待我去了,你…你带着信去寻他…定要将他这门本事学到手…”
魏征含泪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三日后,魏老三溘然长逝。处理完父亲的丧事,魏征变卖了家中些许值钱物事,带着简单的行囊和那封书信,踏上了前往桃花村的路。
桃花村地处深山,山路崎岖难行,人烟稀少。魏征走了整整七天,风餐露宿,才在一片桃花林的掩映中,找到了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落。村中人多以采药、狩猎为生,见到外乡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刘太公的家在村子最深处,几间茅屋,一圈竹篱,院中堆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却打扫得干干净净。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素净布裙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眼清秀,气质温婉,如同山间清晨带着露珠的兰花。她便是刘太公的女儿,婉宁。
魏征说明来意,递上书信。婉宁将他引到屋内。刘太公年过六旬,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靠在榻上咳嗽,身体显然也不大好。他展开老友的遗书,看着那熟悉的笔迹,想起当年一同学艺、游历的岁月,不禁老泪纵横,哽咽道:“魏兄…没想到你竟先我一步而去…当年我们一同学艺的情谊,恍如昨日啊…”
得知魏征是故人之子,且天赋极高,刘太公不顾病体,执意留他住下,要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魏征本就心怀求学之志,又感念刘太公的深情厚谊,便安心在刘家住下。
刘太公的石雕技艺,果然与魏家路数不同,更重“神韵”而非“形似”。他教导魏征:“石本无知无觉,然天地生灵之气,皆可蕴于其中。我辈石匠,非是雕刻石头,而是将石头内部沉睡的‘灵’唤醒。下刀之前,需静心感悟,与石沟通,知其纹理,顺其肌理,方能事半功倍。”
最神奇的,便是那“点睛”之术。一块顽石,经魏征之手雕琢成形,无论鸟兽虫鱼,已是活灵活现,但总感觉差了一层,仍是“死物”。而经刘太公手持特制的细刃刻刀,在眼眸处轻轻勾勒几下,那石雕便瞬间“活”了过来!石虎欲啸,石鸟欲飞,石鱼仿佛下一刻就要摆尾游入水中。魏征看得心驰神往,深知这便是父亲念念不忘的最高境界。
在刘家学艺的日子清苦却充实。魏征白天跟着刘太公学习、实践,晚上便在灯下研读刘太公珍藏的几本残破古籍,上面记载着许多失传的纹样和心法。婉宁则默默地照顾着父亲和魏征的起居,她心灵手巧,烧得一手好菜,还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她虽不谙石雕技艺,却总能以一种女性特有的细腻,品评出魏征作品中的神韵得失,往往一语中的。
朝夕相处间,两个年轻人渐生情愫。魏征钦佩婉宁的兰心蕙质和坚韧品性,婉宁则欣赏魏征的才华横溢和勤奋踏实。刘太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早已将魏征视若子侄,若能得此佳婿,女儿终身有托,他也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老友了。
然而,好景不长。一年后,刘太公的旧疾急剧恶化,药石罔效。临终前,他将魏征和婉宁叫到床前,紧紧握住两人的手,将婉宁郑重地托付给魏征:“魏征…我知你品性…将婉宁交给你,我放心…你们…要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 他又特地嘱咐婉宁:“女儿…爹不能再陪你了…仓房里,你爷爷供奉着一个狐仙牌位…我走后,由你继续供奉…切记,每月初一、十五,务必上香祭拜,不可…不可怠慢…它能护佑你们平安…”
魏征和婉宁含泪应下。刘太公去世后,魏征感念其恩情,如同对待亲生父亲一般,为他守孝三月。孝期过后,两个相依为命的年轻人,在村中长辈的主持下,简单成了亲。
婚后,魏征夫妻二人搬出了桃花村,在离青州府不远的一个小镇安了家。魏征凭借从刘太公处学来的超凡技艺,名声很快传开,找他做活的人络绎不绝。三年间,婉宁先后生下一子一女,男孩虎头虎脑,取名魏亮,女孩眉眼像极了母亲,取名魏月。一家四口,虽不富裕,但魏征雕刻维生,婉宁勤俭持家,日子过得温馨而红火。每当夜幕降临,屋内灯火昏黄,孩子们嬉笑玩闹,魏征在一旁打磨石料,婉宁做着针线,空气中弥漫着平凡的幸福。那段时光,是魏征生命中最为温暖明亮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