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是被晨露打湿的麻鞋冻醒的。
她裹着旧棉被倚在门框上,天刚蒙蒙亮,石阶上那层细灰便撞进了视线——不是香炉里规矩的圆堆,也不是灶膛里黏着柴屑的黑块,倒像有人把千万粒星子磨碎了,轻轻撒在青石板上。
“阿昭姐看!”扎双髻的小桃踮着脚跑过来,羊角辫上的草籽还挂着夜露,“我用脚尖划拉了一下!”她光脚在灰上一蹭,细灰簌簌分开,竟显出三个歪歪扭扭的字:“何为学?”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悬在灰上半寸。
晨雾里飘来老妪的咳嗽声,是村东头的王阿婆,拄着竹杖颤巍巍走过来:“昨儿后半夜起风,我瞅着东山祭坛方向冒灰云,直往咱这儿飘——三年前烧《骨问录》那回,不就堆了半山坡的炭?”她枯瘦的手指往山坳里指,“您走的那天,孩子们偷着把没烧完的残页埋在祭坛底下,说是怕字儿冷。”
林昭然的指尖终于落进灰里。
细灰裹着她的指腹,温温的,像极了从前讲学那会儿,孩子们仰着头看她时,目光落在手背上的温度。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总爱凑得近些,呼出的气儿带着野菊饼的甜香,把她写在竹简上的“学”字都熏软了。
“阿婆,取个陶瓮来。”她起身时,裙角扫过石阶,带起几缕灰,“收了这些。”
王阿婆应着去了,小桃却蹲在原地,用食指在灰里画圈:“阿昭姐,灰为啥自己长成字呀?”
“许是字儿们在土里睡够了,想出来说说话。”林昭然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目光扫过满山遍野的“问”字野草——那些曾被她揉皱、被雨水泡烂的字句,如今正顺着草根、藤蔓、风,往更远处钻。
陶瓮取来时,程知微的信鸽也到了。
鸽腿上的竹筒还带着西北的风,展开信笺,墨迹里浸着沙粒:“戍卒岩壁刻‘粮未至,人在等’,次晨岩缝出清泉,带墨香。军中医正说,像极了炭灰化的水。”
林昭然捏着信笺的手微颤。
三年前冬夜,她扮作流民过西北,在岩下借炭条抄《求问诏》,被巡边卒子驱赶时,炭灰混着雪水渗进沙里。
原来那些没写完的“问”,在沙里埋了三年,喝足了风,竟真的长出了水。
“程大人还附了句话。”送鸽的村汉挠头,从怀里摸出片干胡杨叶,背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不是我们在传火——是灰里的字,自己喝饱了风,长出了水。”
林昭然把胡杨叶夹进随身的《梦问篇》残卷,抬头时正见柳明漪的信差骑马进了村。
那女子跳下鞍,鬓角沾着江南的雨丝,递来块裹着蓝布的襁褓:“织户把‘终问帛’剪了做衬里,婴儿夜啼时,布纹遇体温显字,哭声就停了。”她掀开蓝布,露出块褪色的帛片,边角磨得发毛,却在林昭然指尖触到的刹那,像被火烤过般,缓缓浮出“天地何问?”四字。
“有个盲阿婆抱着孙子来谢。”信差声音发哽,“她说孙儿昨夜梦到亲娘,说帛上的字是她当年未问出口的话。”
林昭然抚过帛上的字,指腹触到细密的针脚——那是织户们拆了旧衣重纺的“回声纱”,经纬里缠着旧布的体温、旧年的叹息、旧未出口的问。
她突然想起柳明漪信里说“停收新丝,只收旧衣拆线”,原是要让这些穿过的布,替未说尽的话,再活一次。
暮色漫上桑林时,孙奉的快马到了。
小黄门跳下马背,衣襟上还沾着宫墙的红漆:“沈大人今早朝会上请停宰辅印绶七日,说‘位可空,问不可止’。”他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个陶瓮——正是林昭然今早收灰的那只,“奴才夜里躲在帷后,听他对着这瓮说:‘我焚了万卷静心符,为何反是这异乡灰,夜夜入梦?’”
林昭然接过陶瓮,指尖触到瓮壁上的划痕——是沈砚之的指节磨出来的,带着他惯有的冷硬。
她想起三年前在朝堂对峙,他执《礼典》的手稳如铁铸,如今却在瓮上刻下深浅不一的痕,像在问自己,也像在问风。
“他最后写了八个字。”孙奉从袖中摸出片残纸,“‘道若自行,何须我守?人若自明,何须我教?’笔落时,檐下铜铃无风自响,像在说‘走’。”
林昭然把残纸放进陶瓮,轻轻盖上。
月光爬上桑树梢时,她抱着陶瓮走进桑林,在新翻的土前蹲下。
细灰顺着指缝漏进土里,像无数只小蚂蚁,急着往家的方向爬。
“现在,连‘我’都不必记得了。”她对着泥土低语,“因为灰,已认得回家的路。”
晨雾未散时,林昭然去看新土。
草芽正顶开湿润的泥土,第一片嫩叶卷着,竟像是“问”字的起笔。
她蹲下身,忽见草芽旁落着截炭条,裹着半片旧帛——是哪个孩子留下的?
山风掠过,传来远处学堂的书声。
林昭然站起身,望着漫山遍野的“问”字草在风里摇晃,忽然笑了。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会有扎羊角辫的小桃,蹲在这儿,用炭条在土上画:“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