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
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稀薄的云层，给被大雪覆盖的黑瞎子沟，镀上了一层冰冷的、死灰色的光晕。
日军哨卡里的篝火，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汽油桶改造的火炉，正“呼呼”地冒着黑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煤炭和潮湿木柴混合的难闻气味。
一队队睡眼惺忪的日本兵，打着哈欠，从温暖的帐篷里钻了出来，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有的在工事后面，擦拭着被冻得覆上一层白霜的机枪；有的则排着队，从伙房里，领取着一份简单的、只有两个饭团和一碗味增汤的早餐。
“该死的，这鬼地方，连味增汤都是冰的。”一个年轻的士兵，一边哈着白气，一边小声地对同伴抱怨。
“知足吧，至少还有一口热的。”他身边的老兵，佐藤军曹，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汤，“比起那些被困在山里的石川大尉他们，我们已经是在天堂了。”
提到石川，年轻士兵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军曹……你说，那个‘山林之鬼’，真的……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可怕？”佐藤冷笑一声，将最后一口饭团塞进嘴里，“我不知道他可不可怕。我只知道，他很聪明，也很有耐心。他就像这片林子里，最顶尖的猎手。而我们……”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周围那片深不见底的、沉默的林海，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就在这时，指挥帐篷的帘子，被人“唰”地一下，猛地掀开。
冈村少尉，穿着一身笔挺的呢料军官服，戴着白色的手套，精神抖擞地走了出来。他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这恶劣环境的影响，脸上，依旧带着那种与生俱来的、属于精英阶层的傲慢。
“都站在这里干什么？！早饭吃完了吗？！”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正在吃饭的士兵，声音，充满了不耐烦，“一群饭桶！难道你们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吗？！”
“报告少尉阁下！”正在巡逻的一个小队长，连忙跑过来，一个立正，“第一、第二巡逻队，已经出发！外围的满洲国警察部队，也已经按照您的命令，开始对东侧山谷，进行第二轮搜索！”
“很好。”冈村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油渍。
“告诉他们，给我把眼睛都放亮点！今天，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只该死的老鼠，给我从地洞里挖出来！”他走到一处工事旁，拿起一个望远镜，装模作样地，朝着远处的山林，眺望起来，“我就不信，他还能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佐藤军曹看着冈村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准备去催促自己的手下，赶紧吃完饭，投入到警戒工作中去。
……
距离哨卡三百米外，那片死寂的乱石堆里。
杨汝成，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岩石，已经在这里，一动不动地，趴了整整一夜。
他的身体，早已被冻得僵硬麻木，失去了知觉。嘴唇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但是，他的眼睛，却始终，像鹰一样，锐利，明亮。
他的右手食指，始终，虚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从天亮的那一刻起，他的枪口，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顶位于哨卡中央的、最显眼的指挥帐篷。
他在等。
等那个傲慢的、不可一世的日本少尉，自己，走进他的射程。
当冈村少尉，终于从帐篷里走出来，并且，毫无防备地，站在工事旁，举起望远镜的时候。
杨汝成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的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风声，消失了。
远处士兵的嘈杂声，消失了。
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准星、缺口，和那个在三百米外，被放大了的、清晰无比的，土黄色的人影。
他看到了对方军服领章上，那颗代表着“少尉”军衔的、闪亮的星星。
他甚至能看清，对方那张因为傲慢而微微上扬的、年轻的脸。
就是他了。
杨汝成缓缓地，吐出了肺里最后一口浊气。
然后，他的食指，稳稳地，向后，扣动。
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丝毫的怜悯。
……
“听到了吗？山田大佐阁下，对我们的期望很高！”冈村少尉放下望远镜，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一众士兵，开始了新一轮的训话。
“他需要一场胜利！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洗刷之前石川那个蠢货，给我们第三师团带来的耻辱！而这个荣耀，就将由我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
“噗。”
一声轻微的、极不和谐的、像是熟透了的西红柿被戳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紧接着，冈村少尉那张正在慷慨陈词的、年轻的脸上，眉心的正中央，毫无征兆地，爆出了一小团血雾。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极致的震惊和茫然。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但任何声音，都无法发出。
他脸上的傲慢和自信，如同被瞬间抽空了一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死亡的灰败。
他手中的望远镜，“啪嗒”一声，掉在了雪地上。
然后，他整个身体，就像一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噗通。”
溅起一地冰冷的雪。
……
整个哨卡，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长达三秒钟的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原地。他们呆呆地看着，那个前一秒还在对他们发号施令、不可一世的指挥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倒在了他们的面前。
“少……少尉阁下？”
离得最近的佐藤军曹，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颤抖着，将手，伸向了冈村的鼻子。
入手处，一片冰凉，早已没了气息。
“敌袭！！是狙击手！！快隐蔽！！”
佐藤猛地抬起头，那张带着伤疤的脸上，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凄厉的、如同杜鹃啼血般的咆哮。
“轰——！”
整个哨卡，瞬间，炸成了一锅滚油！
“狙击手在哪里？！”
“是‘山林之鬼’！他……他找上门来了！”
“快还击！还击啊！”
“机枪！机枪准备！！”
所有的日本兵，都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他们像一群无头苍蝇，有的手忙脚乱地寻找掩体，有的则端着枪，朝着周围的林子，开始胡乱地扫射。
“砰！砰！砰！”
“哒哒哒哒哒——！”
两挺歪把子机枪，也开始疯狂地咆哮起来，两条火舌，如同两条狂怒的火龙，将他们正前方的一片开阔地，打得雪屑横飞，土石四溅。
但是，这毫无意义。
因为，真正的攻击，来自他们的侧翼。来自那片，被他们认为是“射击死角”的乱石堆。
“都别乱！冷静！都给我冷静下来！”佐藤躲在一处沙袋工事后面，拼命地大声喊叫着，试图重新控制住这混乱的局面，“枪声是从西边传来的！是那片乱石堆！火力压制！给我压制住那片石头！”
在他的指挥下，总算有几个还保持着理智的老兵，调转了枪口，开始朝着杨汝成藏身的方向，进行压制性射击。
子弹“当当当”地打在杨汝成身前的岩石上，迸射出一串串耀眼的火星。
但是，杨汝成早已不在那里了。
在扣动扳机，确认目标倒下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自己的战果，也没有去拉动枪栓，退出那颗滚烫的弹壳。
他丢下步枪，抓起身边那四颗“铁疙瘩”，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乱石堆的更深处。
他知道，一枪过后，无论成败，都必须立刻转移。
这是猎人的第一生存法则。
“他肯定还在那里！给我继续打！把手雷都给我扔过去！”佐藤看着那片毫无动静的乱石堆，红着眼睛咆哮道。
几个士兵，立刻拉开手雷的保险，奋力地，朝着乱石堆的方向，扔了过去。
“轰！轰隆！”
几声巨大的爆炸声，在山谷间回荡。被炸飞的碎石和积雪，像下雨一样，四散飞溅。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几声爆炸吸引过去的瞬间。
在哨卡的另一个方向，靠近伙房帐篷的后方。
一个黑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从雪地里，探出了半个身子。
是杨汝成。
他利用敌人火力和注意力的空档，已经成功地，绕到了哨卡的侧后方。
他看着那些背对着自己、正朝着乱石堆疯狂射击的日本兵，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
他学着之前看过的、日本兵的样子，用牙，咬掉了上面的一个小小的铁环，然后，在旁边的石头上，用力一磕。
“刺啦——”
一股青烟，冒了出来。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个正在冒烟的“铁疙瘩”，朝着那顶位于哨卡中央的、最大的伙房帐篷，狠狠地，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