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来人了?”
谢晋元和李默对视,彼此眼中都写满了疑窦。
这个节骨眼上,谁会来?
又是怎么来的?
两人快步从三楼冲下一楼大厅。
十几名士兵正围在仓库北侧的窗口,起初是朝着外面挥手,神情从激动很快转为困惑与愤怒。
窗口之外,苏州河对岸的公共租界码头。
几个身穿英军制服的军官,举着一面刺眼的白旗。
在几名中国官员的陪同下,他们正用扩音喇叭,朝着四行仓库的方向大声呼喊着什么。
“洋鬼子在喊什么?”钱虎急得抓耳挠腮。
谢晋元也听不懂,他把目光投向李默。
李默的脸色,在听清那几句英语的瞬间,一寸寸冷了下去。
“他们说,自己是公共租界派来的代表。”
李默的声音很低,像一块冰。
“他们带来了最高统帅部的命令。”
“命令?”
谢晋元的心脏猛地一抽。
“什么命令?”
李默的目光从谢晋元脸上移开,望向那些或期待或不安的士兵,沉默了足足三秒。
他才缓缓吐出那句足以浇灭一切热血的话。
“命令我们……停止抵抗,全体撤退。”
“什么?!”
这两个字,像两颗重磅炮弹,在所有人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撤退?
为什么要撤退!
他们赢了!就在刚才,他们亲手创造了神迹!
他们把小鬼子打得丢盔弃甲,把敌人的指挥官逼得发疯!
全国的同胞都在为他们摇旗呐喊!
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栋楼上!
就在这个最高光的时刻,让他们撤退?
“不可能!”
钱虎第一个炸了,眼睛瞪得如同铜铃。
“这绝对是鬼子的阴谋!想骗我们出去,好用炮轰死我们!”
“对!老子不撤!死也得死在这儿!”
“旗还在楼顶飘着!我们弟兄的血还没干!怎么能撤!”
群情激愤。
士兵们的怒吼,汇成一股撼动人心的声浪。
他们想不通。
也绝不接受。
这片用命守下来的阵地,这份用战友的尸骨换回来的荣耀,凭什么因为上面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拱手相让?
“都给我闭嘴!”
谢晋元一声爆吼,用尽全力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脸庞因充血而涨得通红,攥紧的双拳,骨节根根发白。
他的内心,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烧得更旺,更不甘。
但他是指挥官。
他必须站着。
他死死地盯着李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确定,没有听错?”
李默点头,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们说,我们的战略目的已经达到,成功向国际社会展示了中国军人抗战的决心。”
“为了避免战火波及租界,引发不必要的外交纠纷,统帅部决定,让我们于今夜,撤入公共租界。”
“狗屁!”
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老兵,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
“什么他娘的怕波及租界!我看就是那些洋鬼子怕死!是咱们那些当官的软骨头怕惹事!”
“说得对!当初让我们来送死,现在看我们打出了名堂,就把咱们当个筹码,想卖个好价钱!”
士兵们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
但人心向背,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
一时间,整个仓库里,只剩下被背叛的悲凉与失望。
他们感觉自己,像一群被主人榨干了所有价值后,随时准备被抛弃的猎犬。
谢晋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可这个命令,他如何说得出口?
他怎么去面对那些长眠于此的弟兄?
他怎么去面对楼顶那面被鲜血染红的国旗?
李默看着在痛苦中煎熬的谢晋元,看着周围那些从愤怒、不甘,渐渐滑向茫然的脸。
他知道,必须有人站出来。
“团长。”
他走到谢晋元面前,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我们得撤。”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默身上。
震惊,不解,甚至……失望。
在他们心里,默爷是战神,是无所不能的信仰。
他们以为,默爷会带着他们,将“血战到底”这四个字,真正刻在这栋楼的每一块砖石上。
没想到,连默爷也……
“默爷!你……”钱虎急了,他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李默嘴里说出来的。
李默抬手,制止了他。
他扫视着所有人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弟兄们,我知道你们不甘心。”
“我他妈的也不甘心。”
“但是,你们想过没有,我们死守在这里,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是等到鬼子陆军的重炮,把我们连人带楼,一起轰成一地碎肉。”
“是弹尽粮绝,被冲上来的小鬼子,用刺刀一个个捅穿喉咙。”
“那叫牺牲吗?”
李默顿了顿,声音骤然转冷。
“不,那叫白白喂狗!”
这句话,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让所有滚烫的头脑瞬间冷静。
残酷。
但却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我们不是为哪个长官卖命,也不是为守一栋楼打仗。”
李默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
“我们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身后那四万万同胞!”
“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是国家的兵!我们就能在下一个战场,下下个战场,继续杀鬼子!”
“死了,就他妈什么都没了!”
“我们现在这条命,是死去的弟兄用他们的命换回来的!”
“我们不能就这么白白扔在这里!”
“我们要活着!”
“替他们!”
“把未来的鬼子,连本带利,一起杀了!”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
士兵们脸上那股子愤怒与不甘,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东西所取代。
是啊。
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继续杀鬼子。
只有活着,才对得起那些已经长眠的弟兄。
谢晋元缓缓睁开眼,他看着李默,眼神无比复杂。
他知道,李默是对的。
这是最理智,也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可是……
“那面旗……”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破碎。
“那面旗……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重重压在了四百个劫后余生的灵魂上。
是啊。
那面旗。
那面他们亲手升起,用生命和荣耀扞卫的国旗。
人,可以撤。
可那面旗,怎么办?
留给日本人?
留给他们,去当作战利品,踩在脚下,肆意炫耀吗?
仅仅是想到那个画面,每个人的心脏,都痛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