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完全散去，混杂着血腥和焦土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腔和心头。短暂的遭遇战结束了，林间的枪声回声仿佛还在耳畔嗡鸣，但死寂已经重新笼罩了这片刚刚经历生死搏杀的土地。
卫士们训练有素地迅速行动着。两人警惕地持枪警戒四周，枪口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敌人的阴影；另一人开始粗暴地翻检那两具逐渐冰冷的敌军尸体，搜寻任何可能的情报——证件、地图、私人物品；还有一人则拿出急救包，为那名额头被碎石划伤的同伴进行简单的消毒包扎。
陆小龙站在原地，没有参与这些后续工作。他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了泥泞、火药残渣和一抹刺眼暗红的手上。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扳机冰冷的触感和射击时传来的细微后坐力震动。
一种极其熟悉、几乎刻入骨髓的感觉，正顺着指尖蔓延至手臂，再席卷全身。那不是恐惧，也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冰冷的平静。一种确认自身力量、确认生存本能的诡异安宁。在扣下扳机、目睹敌人倒下的那个瞬间，世界仿佛被简化到了最原始的状态——生与死，猎手与猎物。没有复杂的战略推演，没有繁琐的文书报告，只有最直接、最有效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这种 simplicity（简单直接）带来的掌控感，与他这些日子在司令部面对无数地图、报告、会议和微妙人际关系的感受，截然不同。
林参谋在年轻卫士的搀扶下，从岩石后慢慢走了出来。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额角的伤口已经贴上了纱布，渗出的少许血迹在他略显文气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他推开卫士的手，示意自己可以站稳，然后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陆小龙那双垂下的、沾着血污的手上，最后，定格在他那张看似平静无波、却暗流汹涌的年轻脸庞上。
经验老到的林参谋，太清楚这种表情意味着什么了。那绝非一个初次杀人者的惊恐或不适，也非嗜血狂徒的兴奋，而是一种深藏的、被意外唤醒的本能得到释放后，所带来的巨大内在冲击与确认。
周围的卫士们完成了手头的工作，那名负责搜查的士兵站起身，手里拿着几样从尸体上找到的零碎物品，走向陆小龙和林参谋，准备汇报。所有人的动作都下意识地放缓放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就在这时，林参谋却轻轻抬了抬手，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暂停”手势。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陆小龙。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所有卫士瞬间定格，即将出口的报告也咽了回去。他们不解地看向林参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伫立不动的陆参谋。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和凝滞。
林参谋没有理会旁人的疑惑，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陆小龙面前。脚下的泥土松软泥泞，发出轻微的噗嗤声。他在距离陆小龙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已经超出了寻常上下级或同事之间的安全距离，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和……审视。
陆小龙似乎被他的靠近从那种内在的激荡中惊醒，睫毛微颤，抬起了头。他的眼神深处，那抹未及完全敛去的冰冷锐利，如同出鞘半寸的寒刃，与林参谋探究的目光骤然相遇。
空气仿佛凝固了数秒。
没有预想中的询问战况，也没有例行公事的嘉许或安慰。林参谋的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林间的寂静，直接砸入陆小龙的心湖：
“感觉如何，陆参谋？”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突兀，甚至有些失礼。它完全跳过了所有程序化的对白，直指核心——刚才那场短暂杀戮最本质的体验。
旁边的卫士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林长官为何突然问出这样一个……近乎私密的问题。
陆小龙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迎上林参谋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没有嘲讽，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可以说是了然的洞察。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衡量如何回答，或者是在审视自己内心的真实答案。最终，他避开了直接的感受描述，选择了一个更符合他当前“参谋”身份的、近乎分析性的回答，但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复杂情绪：
“……清除威胁，保护目标，完成任务。” 每一个词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冷静，却重若千钧。
林参谋闻言，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非笑容，更像是一种印证了某种猜测的微妙表情。他缓缓点头，目光却变得更加深邃。
“清除威胁……保护目标……”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陆小龙的话，仿佛在咀嚼这几个字的重量。然后，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
“但你刚才开枪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任务条例，还是……如何最快、最有效地让他们消失？”
轰——！
这个问题，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开了陆小龙努力维持的冷静外壳！
他的呼吸骤然一窒，瞳孔微微收缩。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再次闪回——不是思考，不是权衡，纯粹是千锤百炼的本能驱动：观察、瞄准、预判移动、扣动扳机……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流畅得如同呼吸。目的确实是为了清除威胁，但驱动行动的，绝非纸面上的条例，而是更深层、更原始的东西！
他看到林参谋眼中清晰的倒影——那里面映出的自己，似乎不再是那个穿着笔挺参谋制服、伏案研究地图的军官，而是一头刚刚舔过爪牙、眸中野性未褪的猛兽。
陆小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因为真实的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林参谋并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深深钉入陆小龙的耳中：
“陆小龙，我看过你的档案，也听过你的那些‘传说’。但我直到刚才那一刻，才真正看到……”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刮过陆小龙的每一寸表情。
“……你是一把刀。”
“一把极其锋利、见过血、饮过血的刀。”
“司令部……” 林参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他微微侧头，仿佛能透过茂密的丛林，望见远方那个庞大而复杂的指挥中枢，“……司令部是刀鞘。一个好的刀鞘，能保护锋芒，也能指引方向。在这里，你能学到大局，明白为何而战，学会如何运用力量，而不仅仅是释放力量。波岩司令将你放在这里，是用心良苦。”
他的话语似乎是在肯定司令部的价值，肯定波岩的安排。但紧接着，他的语气悄然转变，带上了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现实主义：
“但是——”
这个转折词被他咬得格外重。
“再华美的刀鞘，也无法改变刀的本质。”
“刀鞘的存在，是为了让刀在需要的时候，能更快、更致命地出鞘。”
“而刀……真正的归宿，终究是见血。”
他的目光再次牢牢锁住陆小龙的眼睛，那句蕴含无尽深意的话，如同最终判决，缓缓落下：
“你是一把锋利的刀，司令部是刀鞘。但刀，终究是要出鞘见血的。”
话音落下，林间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不知名鸟类的孤鸣。
陆小龙站在原地，仿佛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林参谋的话语没有明说任何具体的安排或预测，但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这些日子以来内心深处某种模糊的挣扎与困惑。
参谋部的运筹帷幄固然重要，但他血液里奔涌的、被刚才的战斗重新唤醒的东西，那份对最直接、最激烈冲突的渴望与适应，都在嘶吼着另一个答案。林参谋看出来了，并且用一种极其深刻的方式，点明了他未来的某种必然性。
周围的卫士们屏息静气，连伤口疼痛的呻吟都死死忍住。他们或许不能完全理解两位长官之间这场哑谜般对话的全部深意，但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张力，他们感受得清清楚楚。
林参谋说完，不再看陆小龙，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句感慨。他转向那名拿着缴获物品的卫士，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和条理：“有什么发现？”
卫士立刻上前，递过几张被血浸透大半的纸片和一个小巧的金属牌：“报告参谋！从尸体上找到的，像是通行证和身份牌，但标识模糊，无法立刻判定具体单位。还有少量本地货币。”
林参谋接过，粗略看了一眼，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清理痕迹，尽快离开这里。刚才的枪声可能会引来更多的敌人。”
“是！”卫士们齐声应道，立刻行动起来，将尸体拖入灌木丛深处掩埋，并尽量消除队伍停留的痕迹。
陆小龙也仿佛被这声命令惊醒。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而刺肺，将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神中的波澜已经隐去，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他走到一旁，默默捡起之前情急之下放在地上的AK-47，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枪械状况，退下弹匣看了看剩余子弹，然后重新背好。每一个动作都精准、稳定，带着一种重新回归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感。
林参谋用眼角余光看着他的动作，没有再说话。
队伍很快整顿完毕，再次悄无声息地没入密林，向着预定的勘察点继续前进。只是，经过这番遭遇和那番对话，队伍里的气氛已经悄然改变。
陆小龙沉默地走在队伍中，他的背脊似乎挺得更直了一些。林参谋那句“刀终究是要出鞘见血的”话语，如同一个冰冷的预言，又像是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持续不断地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知道，自己在司令部这段看似平静的“刀鞘”时光，或许……真的不会太长了。一种混合着期待、凝重和宿命感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