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缅北群山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如同笼罩在陆小龙心头的离愁别绪。他站在自己住了近一年的营房门口，最后一次仔细检查着自己的行装。一个半旧的军用背囊，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几套换洗的军装，一些个人物品，以及最珍贵的——岩坎教官赠送的勃朗宁手枪和丛林砍刀，波岩司令赏赐的柯尔特手枪，还有那枚沉甸甸的“金鹰”勋章，被他用软布仔细包裹，深藏在背囊最内侧。
动作一丝不苟，却比平时慢了几分。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却熟悉的营房：硬板床、掉了漆的木桌、墙上钉着的一张泛黄的战区地图（上面还有他平时推演标记的痕迹）、角落摆放整齐但已空荡荡的枪架。这里见证了他从丛林野小子到合格军官的蜕变，浸透了他的汗水、血水，乃至深夜独自舔舐伤口时的泪水。
门外传来嘈杂声，是其他毕业生正在兴高采烈或依依不舍地告别，互相祝福，约定他日战场上互相照应。这些声音反而让陆小龙的营房显得更加寂静。他没有急于融入那片喧嚣。岩迈和扎图已经在前一晚和他喝过告别酒，此刻大概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奔赴各自的新岗位。他不想再经历一次拖泥带水的告别。
背起行囊，重量压在身上，却远不及心头那份责任的沉重。他最后环视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深吸一口气，毅然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仿佛一声叹息，为这段岁月画上了句号。
他没有直接走向军校大门，而是下意识地绕了点路，脚步缓慢而坚定地踏过这片他流过血汗的土地。
他走过宽阔的训练场。泥土跑道仿佛还回响着教官声嘶力竭的吼声和学员们沉重的喘息与脚步声，那里有他无数次冲到呕吐边缘的极限体能训练。沙坑和障碍场静悄悄的，但他仿佛还能看到自己一次次摔倒又爬起，磨破的手掌在沙砾上留下血印。单双杠区域，他曾在这里和岩迈比拼引体向上，直到力竭摔下，然后互相搀扶着大笑。
他走过靶场。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实弹射击时的紧张，以及后来一次次扣动扳机，将仇恨与冷静一同注入子弹，练就那弹无虚发的枪法。旁边的战术训练场，模拟的矮墙、断垣、壕沟，记录着无数次的匍匐、跃进、协同掩护，还有与梭温那伙人的暗中较劲和冲突。
他走过教室和沙盘室。那里是他汲取军事知识、学习战术指挥的地方。他曾在这里如饥似渴地学习，也曾因文化差异和理解困难而暗自焦灼，最终凭借过人的悟性和毅力脱颖而出。沙盘上的山川河流，曾是他运筹帷幄的第一个舞台。
他走过食堂。那里曾因抢饭而发生过多起斗殴，也是流言蜚语和拉帮结派最初显现的地方。他大多沉默地坐在角落，快速吃完食物，但也在那里结识了岩迈和扎图这样可交的兄弟。
他走过医务室。那里飘散着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他多次带着训练伤或实战任务留下的小伤口进出，也目睹过重伤员被抬入、甚至有人再也没能出来。死亡和伤痛，是这里最直白的教材。
最后，他走到了教官办公室所在的那排平房前。其他教官的办公室大多开着门，里面正在进行最后的交接或与新学员的训话。唯独最尽头那间办公室，门紧闭着。
那是岩坎教官的办公室。
陆小龙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沉默地站立着。他知道岩坎在里面。他也知道，这扇门后面，是他军校生涯最终极的、也必须独自面对的一场“告别”。
就在他犹豫是敲门还是默默离开时，那扇老旧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岩坎教官站在门口，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肩部受伤处的绷带已经拆除，但动作似乎仍有些微的不自然。他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似乎比平时柔和了少许，深深地看了陆小龙一眼。
“都收拾好了？”岩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是，教官。”陆小龙立正回答。
“进来。”岩坎侧身让开通道。
陆小龙走进这间他来过多次的办公室。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标注得更加详细的军事地图，以及一张SNLA的旗帜。空气中有烟草和旧纸张的味道，混合着岩坎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硝烟与汗水沉淀后的气息。
岩坎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他走到桌边，没有坐下，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侦察大队，第三突击队队长。”岩坎重复了一遍陆小龙的新任命，语气平淡，像是在确认一个事实，“波岩司令给了你一个很高的起点，也是一个……摔下来会很惨的位置。”
“我明白，教官。”陆小龙沉声道。
“那里不是军校。”岩坎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陆小龙身上，“没有我给你兜底，没有循序渐进的课程。你的队员，大多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油子，杀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你的任务，是真正刀尖舔血，九死一生。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我知道其中的危险。”
“光知道危险没用！”岩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关切，“你要时刻清楚两件事！”
他盯着陆小龙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记住你从哪里来！别忘了你是为什么拿起枪，别忘了罂粟田里的血，别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死的！这份仇恨是你的根，是你的动力，能让你在最绝望的时候撑下去！但记住，别让它烧昏你的头！报仇，需要的是冷静的头脑和足够的力量，不是匹夫之怒！”
陆小龙的心脏猛地一缩，父亲倒下的身影和母亲哀戚的面容瞬间闪过脑海，他用力抿紧嘴唇，重重点头。
“第二，”岩坎的语气更加凝重，“要想清楚，你要到哪里去！仅仅为了向吴登复仇吗？报完仇之后呢？SNLA这潭水很深，波岩司令的心思更深。你现在被他看重，是柄好用的刀。但刀太锋利，会伤主，也会被忌惮。你要学会在权力夹缝中生存，要看清脚下的路，别莫名其妙成了别人棋盘上的弃子！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这番话，推心置腹，远超普通教官对学员的临别赠言。陆小龙从中听到了深深的担忧和期许。他深吸一口气，迎上岩坎的目光：“您的教诲，我一个字都不敢忘。仇恨我不会忘，路，我也会一步步看清。我会活下去，而且，要活得足够强，强到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能实现目标！”
岩坎凝视了他片刻，似乎想从他眼中分辨出这是年轻气盛的豪言，还是真正深思熟虑后的决心。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很好。”他走到陆小龙面前，伸出宽厚粗糙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陆小龙的肩膀，那力道几乎让陆小龙站立不稳，“走吧。车在等了。以后……靠你自己了。”
没有更多的言语，所有的叮嘱、担忧、鼓励，都融在了这重重的几下拍打和最后那句“靠你自己了”之中。
陆小龙感到眼眶有些发热，但他强行忍住。他后退一步，抬起手臂，向岩坎敬了一个最标准、最庄重的军礼！所有的感激、尊敬与不舍，都凝聚在这个动作里。
岩坎挺直腰板，面容肃穆，抬手回了一个军礼。
礼毕。陆小龙深深看了教官一眼，仿佛要将这位如父如师如友的引路人的形象，刻进脑海最深处。然后，他毅然转身，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阳光已经驱散了晨雾，洒在军校的操场上。那辆喷绘着鹰隼标志的吉普车果然已经停在大门口，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司机面无表情地等待着。
一些尚未离开的学员看到了陆小龙，目光复杂地望向他。梭温站在不远处，抱着胳膊，眼神阴鸷，嘴角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
陆小龙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向吉普车，拉开车门，将背囊扔到后座，自己坐进了副驾驶位。
“开车。”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司机点点头，挂挡，松离合，吉普车猛地窜了出去，卷起一阵尘土，迅速将SNLA军校的建筑、训练场、以及那段淬火成钢的岁月，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车窗外，群山向后飞掠。陆小龙的目光投向远方，投向那片更加广阔、更加凶险、也蕴含着无限可能的天地。岩坎的话在他心中回荡：“记住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保持警惕，活下去。”
他的双手微微握紧，眼神锐利而坚定。
告别，是为了更好的开始。军校的岁月已成过往，而属于陆小龙的血火征途，才刚刚真正揭开序幕。前路未知，但他已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