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油拌饭的香气，成了那晚接风宴上唯一的亮点。
对冯程来说，这或许是他人生中吃过的最简陋，也最深刻的一顿饭。
那两勺猪油，是这个贫瘠林场能拿出的最高敬意。
也是塞罕坝沉甸甸的现实，一巴掌拍在他这个燕京来的天之骄子脸上。
饭后，人群散去，各自回了宿舍。
简陋的土坯房里，昏黄的灯泡挂在屋梁上，照着一室的清冷。
就在大家准备洗漱睡觉的时候，一阵悠扬的手风琴声，突兀地从冯程的宿舍里传了出来。
琴声带着一股子俄罗斯民歌的调调，在寂静的坝上夜空里传出老远。
“嘿，这小子还挺有情调。”
隔壁宿舍有人探出头来，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努了努嘴。
“城里来的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睡会儿，明天还得早起上山呢。”
议论声不大，但足够传到石末的耳朵里。
他刚打完洗脚水，正准备泡脚解乏，听到这琴声，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
手风琴。
燕京来的大学生。
姓冯。
叫冯程。
木材加工专业。
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驴脾气。
石末脑子里几个关键词一串联，一个激灵。
我勒个去。
这不是他上辈子看过的一部年代剧主角配置吗？
剧名好像叫什么《林海雪原青春版》还是啥的，反正就是讲一个燕京来的大学生，专业不对口被分到林场，一开始各种不服，各种作妖，跟领导对着干，跟同事闹矛盾，最后在大家的感化下，痛改前非，扎根边疆，成了林业英雄。
中间还跟林场一枝花谈了个感天动地的恋爱。
石末越想，细节越对得上。
那哥们儿在剧里就叫冯程，也喜欢拉手风琴。
石末当时看剧的时候还吐槽，这主角光环开得比太阳还亮，作了那么多次大死都没被开除，简直是编剧亲儿子。
现在，编剧亲儿子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石末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亿点点冲击。
他这是……穿越到电视剧里了？
不对，他只是单纯穿越到了这个年代。
但这个年代，居然真的有这么一个“剧情人物”。
石末默默地把脚放进热水里，舒服地叹了口气。
“管他呢。”
“主角也好，配角也罢，都别挨着我。”
石-Npc-末同志给自己定下了未来一段时间的行动纲领。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离主角远一点，免得被剧情杀。
安安稳稳苟到改革春风吹满地，才是王道。
……
第二天一早。
林业局的书记曲和就找上了门。
曲和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中山装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个讲究原则的老派干部。
他拍着石末的肩膀，满脸都是欣慰的笑容。
“小石啊，干得不错！”
“我听老于说了，你来了之后，咱们育苗基地的技术难题，解决了不少嘛！”
石末谦虚地摆摆手。
“曲书记您过奖了，都是陈工指导得好，我就是打打下手。”
“哎，年轻人不要太谦虚嘛！”
曲和笑呵呵地说。
“你一个大学生，还有那个冯程，也是大学生。”
“你们俩，就是咱们塞罕坝林场的宝贵人才啊！”
“这说明什么？说明上级重视我们，把最好的专家都派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林场的发展，大有希望！”
曲和说得激情澎湃，看石末的眼神，充满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石末只能跟着点头，脸上笑嘻嘻，心里mmp。
希望？
一个学种树的，一个学砍树的。
这俩凑一块儿，是准备搞可持续性竭泽而渔吗？
书记您这滤镜开得有点大啊。
寒暄了几句，曲和就召集大家开会。
还是那间破会议室，还是那些人。
于正来坐在主位，清了清嗓子。
“今天开个短会，主要就是一件事。”
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冯程。
“关于新同志冯程的工作安排。”
“经过我和曲书记的研究决定，冯程同志，就正式分到陈工和石末他们技术组。”
“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起来。
陈工依旧是那副老好人的样子，笑着带头鼓掌。
石末也跟着拍了两下手，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然而，就在掌声快要落下的时候，一个倔强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不同意。”
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那个站起来的身影上。
冯程。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白净的脸因为激动而有些泛红，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懵了。
新来的愣头青，敢在全局大会上，当面顶撞场长和书记？
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于正来的表情也僵了一下，但还是耐着性子问。
“冯程同志，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说嘛。”
冯程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于场长，曲书记。”
“我来塞罕坝，是响应国家号召，来支援边疆建设的。”
“我是带着一腔热血和我的专业知识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
“我在大学里，学的是木材加工与利用！”
“我的专业，是如何把成材的木料，加工成板材、家具、建筑材料！是研究如何提高木材的利用率，创造更大的经济价值！”
“而不是……”
他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这些面孔黝黑、饱经风霜的林业工人。
“而不是在这里，把树苗种下去，看着它死掉，再种，再死。”
这话一出口，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太伤人了。
简直是把塞罕坝几代人的努力，摁在地上反复摩擦。
不少老工人的脸都黑了。
陈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石末心里咯噔一下。
哥们儿，你这地图炮开得有点准啊。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给干沉默了。
冯程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越说越激动，指着自己，情绪激烈。
“让我一个学木材加工的去种树，这是严重的专业不对口！”
“这是对人才的极大浪费！”
“更是对国家培养我的不负责任！”
“我拒绝这样的安排！”
“啪！”
一声巨响。
曲和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一样的颜色，指着冯程的手指都在发抖。
“放肆！”
曲和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你这是什么态度！”
“什么叫浪费人才？国家需要你到哪里，你就应该到哪里去发光发热！你以为这里是菜市场，还让你挑挑拣拣？”
“组织安排，是让你来服从的，不是让你来讨价还价的！”
“你一个刚出校门的毛头小子，懂什么叫建设，懂什么叫奉献？你这种思想，很有问题！”
一连串的质问，像是连珠炮一样砸向冯程。
冯程被这股气势压得后退了半步，但他依旧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我只是实事求是！我的专业用武之地不在这里！”
“你……”
曲和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门口。
“你给我出去！好好反省反省！”
眼看冲突就要彻底爆发。
一直没说话的于正来，终于开口了。
他慢悠悠地站起来，按住了曲和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老曲，消消气，消消气。”
“年轻人嘛，刚出社会，有锐气，有想法，是好事。”
他转过头，看向一脸倔强的冯程，眼神复杂。
“冯程同志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专业对口，确实能更快地发挥作用。”
于正来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但是，小冯啊，理论要联系实际。咱们这儿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饭都吃不饱，哪有成材的木头给你加工？”
“先学会种树，把树种活，种成林，这才是我们现在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目标。”
“再说了……”
于正来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一些，但足够让在场的干部们听见。
“我们也要考虑到冯程同志的家庭背景，对他多一些耐心，多一些引导，不能一味地批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