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正午，阳光毒辣，白晃晃地炙烤着古都长安的老街巷。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蝉鸣声嘶力竭，更添燥热。然而，在老街深处，一家挂着褪色“老秦面馆”布幌的小店里，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寒意。
面馆不大，几张老榆木方桌，几条长板凳，灶台就在门口，热气腾腾。老板秦老蔫儿，一个精瘦、沉默的关中汉子，正满头大汗地给客人捞着刚出锅的“夏至凉面”。这是关中夏至的习俗，吃一碗过水凉面，消暑解热。面条筋道爽滑，浇上油泼辣子、蒜泥、香醋、豆芽黄瓜丝，再配上一碗面汤原汤，本是这个时节最熨帖的吃食。
今天生意格外好，小小的面馆坐满了人。李玄策一家也在这里，选了个靠里通风的位置。李长庚老爷子穿着一身亚麻唐装，精神矍铄，正慢悠悠地喝着面汤。方清墨挨着李玄策，面前的面碗只动了几筷子，她的目光更多落在对面正埋头对付一碗大份凉面的周卫国身上。周卫国还是那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刚从外地押运一批重要设备回来，被李玄策一个电话叫到这里“接风洗尘”，顺便聊聊他路上观察到的异常情况。李天枢则坐在奶奶方清墨旁边，小口小口吃着面，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李念墨坐在爷爷李长庚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似乎在调试着什么程序，神情专注。
“卫国，路上还顺利吧？看你气色不太好。”方清墨关切地问，顺手把桌上的一碟凉拌三丝往周卫国面前推了推。她知道丈夫把老同学叫来，绝不仅仅是吃饭。
周卫国咽下一大口面，抹了把额头的汗，压低声音说：“嫂子，别提了。这一路回来，邪性！本来天气就闷得慌，跟蒸笼似的。可快到西郊那一片新开发的‘锦绣新城’工地时，我这心口就堵得慌，眼皮也跳得厉害。你们猜怎么着？我运设备的那辆重卡，过一段新修的路面时，车轮子突然陷了一下！感觉…感觉那地是虚的！旁边还有好几辆工程车，动静很大地在挖着什么。那地方，以前听说是片老居民区，地下好像有老水脉？”
李玄策闻言，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放下筷子，沉声问：“具体位置还记得吗？挖的动静很大？”
“就在西郊‘望春门’旧址附近，错不了！”周卫国肯定地点点头，“动静大得很，隔着车窗都觉得震。而且……”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困惑，“我那车上，按老习惯挂了一小瓶您给的栀子花提取液，说是能提神醒脑，净化空气。可就在车子陷下去那一瞬间，瓶子里那几朵泡着的栀子花，‘唰’地一下，全蔫了！黄了！跟被抽干了精气神似的！那会儿我可没开空调啊！”
“花…瞬间枯萎？”方清墨秀眉微蹙，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腕间那串用栀子花露浸泡过的檀香木珠。珠子温润依旧，但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微微发凉。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几天前典当行里那骤然中断的栀子香。
就在这时，面馆里突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咦？这面咋回事？”
“嘶…好凉！冰牙！”
“老蔫儿！你这凉面也太‘凉’了吧？冰碴子都出来了！”
只见几乎每一张桌子上的凉面碗里，都发生了诡异的变化！那本该是温凉的过水面条，此刻碗沿竟然迅速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丝丝缕缕的寒气肉眼可见地从碗里升腾起来，甚至将碗底都冻得和桌面粘在了一起！更令人惊骇的是，那凝结在碗底内侧的白霜，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清晰地显现出一幅纵横交错、脉络分明的图案——仔细看去，竟像是一座古老城市的引水渠网图！图中有清晰的标注痕迹，隐约可见“漕渠”、“龙首渠”等古称。
李天枢一直盯着自己面前的碗，小脸紧绷。当碗底那幅“冰霜渠网图”完全显现时，他突然伸出小手，拿起桌上的一根筷子，毫不犹豫地、笔直地插进了自己那碗结满冰霜的面条中心！
“噗嗤！”
一声轻微的闷响。筷子并没有插在面条上，而是穿透了冰层，直直地插进了碗底那幅冰霜地图的某个节点！
“爸爸！奶奶！”李天枢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地下龙在流血！它很痛！就在那里！” 他用另一只手指着碗底冰图上，被筷子插中的那个位置——那位置，赫然与周卫国描述的“望春门”旧址附近区域高度吻合！
方清墨立刻俯身细看，脸色凝重：“是唐代长安城的地下供水陶管网络！《水经注》里有详细记载！那个位置…是主管道交汇的枢纽！玄策，卫国刚才说的工地，恐怕挖断了千年古管！”
李玄策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破坏古城地下脉络，这不仅关乎历史遗迹，更可能引发地面沉降、水质污染等一系列连锁反应！他迅速拿出加密电话，但电话还未拨出，面馆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惊呼！
“地裂了！快跑啊！”
“我的车！车陷进去了！”
众人涌出面馆，只见不远处的街道上，一辆熟悉的德迅物流涂装的重型卡车，半个后轮已经陷进了一道突然裂开的地缝里！正是周卫国刚才开来的那辆车！那地缝不大，却黑黢黢深不见底，正汩汩地往外冒着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浑浊泥水。卡车旁边，几个工人正惊慌失措地试图救援。
周卫国脸色煞白：“是我的车！刚停稳没一会儿！” 他车上那瓶彻底枯萎的栀子花，还静静地躺在驾驶室里。
“是压力失衡导致的地层错动！古管道破裂，地下水涌出，掏空了地基！”李长庚老爷子快步走到地缝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涌出的泥水嗅了嗅，又捻了捻，“水里有铁锈味和…陶土粉末！是古陶管破裂无疑！”
情况紧急！破裂的古管若不及时修复，地下水不断涌出冲刷，裂缝会越来越大，后果不堪设想。但千年陶管深埋地下，位置复杂，现代机械贸然挖掘很可能造成二次破坏。
“爸！”李念墨拿着她的平板电脑快步走到李长庚身边，“我根据碗底的冰霜图和爷爷您以前提过的《禹贡地域图》水系脉络，初步建模复原了这片区域的地下管网走向。破裂点就在卡车右后轮下方约三米深处，主管道一个三通陶阀的位置！” 屏幕上，一个由蓝色线条构成的立体管网图清晰可见，一个红点正在不断闪烁。
李长庚看着孙女屏幕上那精准的模型，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和赞叹。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面馆门口那个捞面用的大竹笊篱上。那笊篱被秦老蔫儿用得油光水滑，竹篾坚韧。
“老秦，借你的笊篱一用！”李长庚朗声道。
秦老蔫儿虽然不明所以，但看这阵势也知事态严重，赶紧把笊篱递了过去。李长庚接过笊篱，又对李念墨说：“念墨，用你的‘织网’程序，把管网模型的核心参数和修复指令，‘织’进这笊篱的竹篾结构里！要快！”
李念墨没有丝毫犹豫。她纤细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速舞动，一行行代码如流水般注入。接着，她拿出一个特制的微型激光发射器，对准竹笊篱，一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微光束在笊篱的经纬之间快速穿梭、烙印。那古老的竹笊篱，此刻仿佛被赋予了数字化的灵魂，每一根竹篾都微微泛着幽蓝的数据流光。
“清墨，栀子花露！”李长庚又对方清墨道。
方清墨立刻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那个青瓷小瓶，将一滴纯净清冽的栀子花露滴在笊篱中心。露珠迅速渗入竹篾，仿佛激活了什么。整个笊篱散发出一股清凉而充满生机的气息，与地缝里冒出的污浊泥水形成鲜明对比。
“就是现在！”李长庚眼中精光一闪，双手稳稳地握住笊篱的长柄，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竟将那巨大的竹笊篱，对准地缝涌水最急的位置，猛地沉了下去！
笊篱入水，并没有被汹涌的泥水冲走，反而像是有生命一般，精准地顺着水流的力道和方向，朝着地缝深处、李念墨标定的那个破裂点潜去！竹篾上流淌的幽蓝光点在浑浊的水中若隐若现。
地面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周卫国紧张地盯着地缝，秦老蔫儿搓着手，李玄策则全神贯注地感应着地下的动静。方清墨握着李天枢的小手，能感觉到孩子手心传来的微微颤动，那是他在感知地下深处的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突然，李天枢眼睛一亮，指着地缝叫道：“不流血了！龙…龙不流血了！”
几乎同时，地缝里汹涌喷出的浑浊泥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澈！水量也迅速减小。更神奇的是，一股带着浓郁铁锈气息、颜色却如同琥珀般澄澈的泉水，开始汩汩涌出！
“成了！”李长庚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古法智慧，辅以现代科技，这‘禹贡探脉，考工补缺’之法，果然有效！”
方清墨蹲下身，用手捧起一掬新涌出的清澈泉水。那泉水触手微温，带着独特的矿物气息。她仔细观察，发现泉水涌出地面，接触空气后，竟在湿润的泥土和青石板上迅速凝结、析出！那些析出的矿物质并非随意堆积，而是以一种极其精妙的方式，在破裂的陶管断口处（虽然肉眼不可见，但感知上）自动凝聚、塑形、硬化！片刻之后，在泉眼周围湿润的泥土上，竟清晰地凝结出了一个微缩的、极其精致的青铜编钟形状的“补丁”！那钟形纹路古朴庄重，线条流畅，宛然就是《考工记》中所记载的“凫氏为钟”的标准形制！一股无形的、稳固的力量感从地下传来，仿佛那千年前的工匠智慧跨越时空，亲自完成了这次修复。
涌出的泉水越来越清澈，带着天然的甘甜气息，在青石板路上蜿蜒流淌。几个围观的街坊孩童好奇地跑过来，赤着脚丫去踩那泉水在青石板上自然形成的“平准”两个古篆字水印（水流冲刷矿物析出形成的痕迹），印出一个个湿漉漉的小脚印，然后咯咯笑着跑去旁边的小摊，用脚印换麦芽糖吃。
周卫国的卡车被大家合力拖出了地缝，只受了点轻伤。他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个还在缓缓涌出清泉的地缝口，以及青石板上那个神奇的“凫氏钟”形补丁印记，忍不住对李玄策说：“老李，你们家…真是神了！这…这水能喝吗？”
李长庚哈哈一笑，舀起一瓢新涌出的泉水，递给秦老蔫儿：“老秦，尝尝？这可是千年古水脉重开，又融了地底矿藏精华的‘铁泉’，说不定比你那面汤还养人！”
秦老蔫儿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嚯！甜！透着一股子…精气神儿！”他猛地一拍大腿，“有了！以后我这‘老秦面馆’，就主打这‘铁泉凉面’和‘铁泉原汤’！这可是咱老祖宗留下的宝贝水！”
李玄策看着眼前的一幕，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走到那“凫氏钟”印记旁，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那微凉、坚实的矿物凝结体。他抬头望向西郊工地的方向，眼神深邃。这次地脉危机暂时化解了，但根源还在。股灾引发的连锁反应，正在社会的各个层面悄然显现。那冰霜碗底的地图，那瞬间枯萎的栀子花，那“流血的地下龙”，都在提醒他，维护这方水土的安宁与平衡，需要更深的谋虑和更系统的行动。他看了一眼正兴奋地和爷爷讨论泉水成分的李念墨，又看了看依偎在母亲身边、正用小手指着青石板上的“平准”二字问是什么意思的李天枢，心中那份守护的信念更加坚定。这流淌千年的水脉，这凝结着古老智慧的“钟”形补丁，这街巷间重新响起的孩童笑语，便是他为之奋斗的意义。风暴或许还未过去，但每一次危机的化解，都在为这座城、这个国，增添一分源自根基的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