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的策略——静默观察，记录数据——在接下来的几十个小时里，仿佛成了一场与无形对手的耐心较量。b-7区域的时空扰动及其携带的复杂调制信号，如同潮汐般起伏不定，时强时弱。医疗隔间内，马克的大脑和那个能量印记则成为了这场无声交响乐的共鸣板，以其生理指标的微妙变化，回应着来自远方的“调试”。
何婉卿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控制台前，眼睛因长时间凝视数据流而布满血丝。她试图从海量的噪声中寻找模式，从印记的反应模式反推那未知调制信号的可能含义。她发现，当信号呈现出某种特定的、重复的“韵律”时，能量印记会表现出一种“舒适”或“适应”的状态，马克的某些基础生命指标，如脑干反射，甚至会出现极其细微的优化。反之，当信号突然转变模式或强度陡增时，印记会立刻进入一种“防御”或“混乱”状态，导致马克的脑波出现短暂的尖峰或抑制。
这进一步印证了她的猜测：那个外部存在，确实在小心翼翼地调整与马克这个“载体”的接口，试图建立一个更稳定、更高效的联系通道。这个过程充满了试探，但总体趋向于“维护”而非“破坏”。
然而，这种“维护”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风险。一天夜里，当何婉卿正强打精神分析一组异常复杂的信号序列时，控制室的主照明系统突然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持续时间不足零点一秒，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船长”和何婉卿几乎同时捕捉到了这一异常。
“能源读数？” “船长”的声音瞬间绷紧。
“核心反应堆输出稳定，配电网络无异常波动……” 何婉卿快速检查着系统日志，然后，她的目光凝固在了一个不起眼的次级监控项上，“等等……控制室区域的环境控制系统日志……记录了一次无法匹配指令的、毫秒级的照明亮度调整指令。指令来源……无法追踪。”
无法追踪的指令？这比单纯的电力波动可怕得多。这意味着有什么东西，绕过了常规的控制权限，对废船的系统进行了极其细微的干涉。
没等他们深入调查，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何婉卿面前的全息工作台上，她正在分析的一组关于能量印记谐振频率的数据流，突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一下，几个关键参数被自动高亮、放大，并以一种她从未设置过的、极其高效的算法快速进行了关联性计算，得出了一个她正苦苦思索的中间结论！
这绝非系统自动完成的功能！这更像是……一种提示？一种协助？
何婉卿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猛地抬头看向“船长”。
“船长”的金属手指正快速在控制台上飞舞，脸色阴沉得可怕。“系统自检未发现入侵痕迹。但逻辑核心记录到一段……无法解释的、高优先级的临时进程，在千分之一秒内生成、执行并自我擦除。进程内容涉及数据标记和初级分析。”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控制室。只有仪器运行的嗡嗡声，以及来自b-7区域、通过传感器传来的那种持续不断的、低频的时空扰动背景音。
“是它们。” 何婉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它们……不仅能通过时空扰动传递信息给印记……它们已经开始……渗透进我们的系统了？”
这不是物理层面的共振，这是信息层面的直接入侵！对方的技术已经高超到可以无视废船简陋但功能尚存的防火墙，像幽灵一样潜入核心系统，并进行微操作！
“不是大规模攻击，”“船长”的声音异常冷静，但何婉卿能听出那冷静之下压抑的震惊，“是试探性的接触。它们在测试我们的系统架构，了解我们的技术水平，或者……在寻找某种兼容接口。”
就像它们调试马克的大脑一样，它们也开始“调试”这艘废船本身！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远甚于直接的物理威胁。这意味着他们最后的一点隐私和自主权也正在丧失。他们就像透明鱼缸里的鱼，而鱼缸外的观察者，不仅在看，还开始伸手进来调节水温、氧气含量！
“必须阻止它们！提高防火墙等级！切断所有非必要的外部数据连接！” 何婉卿急切地建议。
“没用的，科学家。”“船长”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那些看似正常的数据流，“它们能利用时空结构本身作为载体，我们的网络隔离在它们面前形同虚设。任何电子设备，只要其运行依赖于微观粒子的运动，就可能被它们利用量子层面的现象进行干涉。强行提高防御，只会暴露我们的恐惧和敌意，可能引发更激烈的反应。”
他停顿了一下，说出了一句让何婉卿心底冰凉的话：“也许，它们认为这种‘协助’和‘调试’，是一种……善意。”
高等文明的“善意”，对于低等文明而言，可能比恶意更加难以承受和理解。
就在这时，医疗监控系统再次发出了警示音。这一次，警报级别不高，但提示的内容却让何婉卿的心跳漏了一拍。
“检测到‘货物b’初级视觉皮层及语言相关区域出现异常、低强度但高度同步的神经活动。活动模式与梦境或幻觉状态有部分相似，但同步性极高，且……呈现出微弱的、类似接收和处理外部信息流的特征。”
马克的大脑，在昏迷中，开始“看”到东西，开始“处理”信息了？
马克大脑视觉皮层和语言区的异常活动，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更深的涟漪。这不再是简单的生理指标波动或应激反应，而是更高层次的认知功能被激活的迹象！尽管他依旧昏迷，但某种形式的“意识活动”正在他脑内发生，并且这种活动明显受到了外部信息流的驱动。
何婉卿立刻将这一发现与之前的系统渗透事件联系起来。外部存在在“调试”马克这个生物载体的同时，也在“调试”废船的系统。而现在，它们似乎开始尝试将两者……连接起来？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形成：那个外部存在，是否正试图通过废船的系统作为中继或放大器，向马克的大脑直接输送更复杂、更具体的信息？比如……图像？甚至……语言概念？
她向“船长”汇报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
“船长”沉默地盯着医疗监控屏幕上那些代表特定脑区活跃的亮点，良久，他才缓缓开口，电子音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沙哑：“它们想在‘载体’内部，构建一个能够理解的‘界面’。”
他转向何婉卿，目光锐利：“科学家，记录下所有异常神经活动的模式，尤其是其时间序列和强度变化。尝试与我们破译出的信息碎片，以及b-7区域的调制信号进行交叉比对。如果它们真的在尝试传递更具体的信息，那么这些神经活动模式，可能就是破解其内容的‘钥匙’。”
这无疑是一个方向，但执行起来难度极大。解读大脑活动本身就如同解读天书，更何况是解读一个被未知力量影响、处于昏迷状态的大脑活动。
接下来的时间，何婉卿的工作重心完全转移。她不再仅仅关注能量印记和环境共振，而是全力投入到对马克脑波数据的深度分析中。她利用废船有限的医疗神经成像技术，尝试重构那些异常活跃脑区的粗略“图像”。
过程极其缓慢且充满噪声。但渐渐地，一些模糊的模式开始浮现。当b-7区域的调制信号呈现出某种特定的复杂结构时，马克视觉皮层的活动会对应出现一种强烈的、重复的几何图形激发模式——并非人类熟悉的圆形、方形，而是更加复杂、充满分形和奇异对称性的抽象图案。
而当他语言区活跃时，对应的脑波模式则隐约与她破译出的那些代表“差异”、“映射”、“循环”的信息碎片，在数学结构上存在某种模糊的相似性。
外部存在，似乎正在用一种超越人类语言和图像的方式，直接向马克的潜意识“灌输”某些基础概念和感知模式！
这种行为的目的依旧不明。是为了让马克更好地“理解”即将到来的接触？是为了测试他作为“载体”的信息承载能力？还是……在为他“安装”某种必要的“底层驱动”或“世界观”？
就在何婉卿试图从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中拼凑出一点眉目时，一次更直接、更令人不安的“渗透”事件发生了。
控制室内，用于显示外部星图和环境数据的主屏幕，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星图的一侧，原本空白的地方，突然浮现出一系列极其复杂、不断细微变化的几何符号和曲线。这些符号并非废船导航数据库中的任何已知标记，其形态与何婉卿从马克视觉皮层活动中推测出的那些抽象图形有几分神似！
更令人震惊的是，在这些符号下方，出现了一行由扭曲光线构成的、不断流动的“文字”。这种文字的形态同样前所未见，但其排列方式却隐隐透露出一种类似语言句法的结构感！
这绝非系统错误！这是来自外部的、直接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信息！
“船长”和何婉卿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屏幕。
那些符号和“文字”持续了大约五秒钟，然后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屏幕恢复了正常的星图显示。
“记录下来了没有？！” “船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记录下来了！全频谱记录！” 何婉卿的心脏狂跳。这是第一次，对方以他们能够直观感知的方式，主动展示了信息！
她立刻调取录像，对那短暂出现的图像进行放大和分析。那些几何符号的复杂程度超乎想象，仿佛是某种多维结构的二维投影，蕴含着大量的拓扑和信息。而那行“文字”，经过初步的频谱和结构分析，其信息密度高得惊人，短短一行所包含的数据量，可能超过人类一整部百科全书！
“它们……是在打招呼？还是在展示什么？” 何婉卿感到一阵眩晕，既有恐惧，也有一种面对浩瀚知识的渺小感。
“更像是在……发送一份‘说明书’或者‘协议’的开头部分。” “船长”的观察更为冷静，也更为冷酷，“它们在告诉我们，或者告诉‘货物b’，交互即将开始，我们需要理解这些‘规则’。”
他指着那些无法理解的符号和文字：“这就是它们的方式。直接、高效，不留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要么跟上，要么……被排除在外。”
排除在外的下场，不言而喻。
这次直接的信息展示，像是一道最后通牒。它表明外部存在的耐心并非无限，它们的“调试”阶段可能接近尾声。真正的“接触”，或许下一秒就会发生。
控制室内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何婉卿看着屏幕上那定格的神秘符号，又看了看医疗隔间里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却身处风暴中心的马克。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道无形门槛的边缘，门槛的另一边，是彻底颠覆她所有认知的未知。
而那道门槛，正在对方的意志下，缓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