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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的世界,彻底被“神犬大黄”点燃的这把火,烧得噼啪作响,火光冲天。热度如同盛夏滚烫的柏油路面,扭曲着空气,一路蔓延,终于无可阻挡地拍进了莽莽群山环抱的那个宁静山坳——靠山屯。

周振华那原本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小院,第一次变得比镇上逢年过节的集市还要拥挤、喧闹。院门口那条窄窄的土路,被各式各样的轮胎印子碾得稀烂,尘土飞扬。空气里混杂着汽车尾气的味道、陌生人身上的香水味、汗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浮躁气息,搅得连大黄都时常皱起湿漉漉的鼻头,烦躁地甩甩耳朵。

打头阵的是镇上的干部,簇拥着一位县里来的领导。小车停在院外老槐树下,锃亮的车门打开,下来的人脸上堆满了与这简陋山居格格不入的热情笑容。大红烫金的锦旗在阳光下刺眼地闪着——“见义勇为先进个人”、“功勋神犬”。后面跟着的记者,扛着沉重的摄像机,镜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院墙、柴垛、屋檐下挂着的干辣椒,最后牢牢锁定在周振华身上。

“周振华同志!了不起啊!为我们县争了光!”县领导几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周振华粗糙有力、沾着泥土的手,用力摇晃。那锦旗硬邦邦的缎面蹭着周振华洗得发白的旧衣。

周振华脸上依旧是那副山民特有的、带着点憨厚的平静笑容,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把来人让进简陋的堂屋。堂屋里光线有些暗,弥漫着木头、灶火和腌菜的混合气味。县领导郑重其事地展开锦旗,记者们的镜头立刻凑近,闪光灯“咔嚓咔嚓”响成一片,照亮了墙角堆放的农具和杂物。

“感谢组织,感谢领导。”周振华的声音不高,平静得像山涧的溪流,接过锦旗和奖状,目光在烫金大字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随手放在了靠墙那张堆满东西的条案上。那鲜艳的锦旗,恰好压在一摞旧报纸和一个积了灰的腌酸菜坛子之间,红金与粗陶的灰暗、坛口残留的盐渍形成了鲜明又荒诞的对比。

记者们哪肯放过这个机会,话筒像丛林般伸了过来,差点戳到周振华的下巴。

“周师傅,请谈谈您是怎么把大黄训练得这么神勇的?有什么独门秘诀吗?”一个年轻的女记者语速飞快,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要挖出什么惊天秘籍。

“是啊是啊,听说它还能听懂战术指令?您是不是有特殊的训练方法?”另一个扛着摄像机的男记者补充道,镜头几乎怼到了周振华脸上。

周振华微微侧了侧头,避开过于迫近的镜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衣角。他抬眼,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堂屋门外那片连绵起伏、在正午阳光下蒸腾着雾气的苍翠山峦。山风似乎带来了远处林涛的低语。

“没啥秘诀。”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堂屋里的嗡嗡声,“狗是山的,人是山的。心思摆得正,心干净了,狗就灵了。山里长大的狗,知道护着家,护着人,护着这方水土,这就够了。”他顿了顿,指了指堂屋门槛外阳光下打盹的大黄,“你们要拍,拍它吧,它比我会说。”

镜头立刻转向门槛。大黄似乎感受到了聚焦,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金色的眼瞳在光线下剔透得像琥珀,它对着镜头敷衍地摇了摇尾巴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咕噜”,然后下巴重新搁回前爪上,眼皮又耷拉下去,一副“别打扰老子晒太阳”的慵懒模样。这“不配合”的姿态,反而引得记者们又是一阵狂拍,闪光灯亮得大黄不得不把脸彻底埋进爪子缝里。

镇干部和记者们前脚刚被周振华客客气气地送出院子,车轮碾起的尘土还没落定,另一拨人又到了。这次开来的车更高级,锃亮得能照出人影。下来的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踩在院子的泥地上,留下清晰的印子。为首的是一个满面红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手腕上的金表在阳光下晃眼。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着精致公文包的年轻人,满脸精明。

“周老板!久仰久仰!神犬大黄,威名远扬啊!”中年男人老远就伸出双手,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自来熟的亲热,“鄙人姓钱,省城‘旺旺’宠物食品集团的总经理!哎呀,今日一见,周老板果然气度不凡,这大黄更是神骏无比,名不虚传!”

他一边说,一边用热切的目光扫视着院子,仿佛在评估一座金矿。大黄警惕地站起来,耳朵竖起,盯着这个陌生的、散发着浓重香水味的胖子。

周振华微微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算是招呼。钱经理立刻从身后年轻人手里接过一份装帧精美的合同,哗啦一声在院里的石磨盘上展开。阳光下,纸页反射着光。

“周老板,您看!”钱经理手指点着合同上醒目的数字,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纸上,“我们集团非常有诚意!独家代言合同,三年!就拍几个广告,让大黄对着镜头吃吃我们的‘超级营养犬粮’,展示一下健康活力!这个数!”他伸出三根胖乎乎的手指,在空中用力晃了晃,“三十万!一次性支付!这够您在这山里盖几栋大别墅了!大黄以后顿顿吃进口牛肉都没问题!”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院门口不知何时又围拢了几个探头探脑的村民,李嫂也在其中,听到“三十万”这个天文数字,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周振华的目光落在合同上那密密麻麻的条款和巨大的数字上,脸上没什么波澜。他没说话,只是蹲下身,粗糙的大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大黄的脑袋。大黄享受地眯起眼,蹭了蹭主人的裤腿。

钱经理以为他在考虑,更加热切地往前凑:“周老板,机会难得啊!大黄现在可是顶流!这热度不抓住,转瞬即逝!签了字,您和大黄就……”

他的话被一阵“刺啦刺啦”的声音打断了。

只见刚才还眯着眼享受抚摸的大黄,不知何时凑到了石磨盘边,鼻头在那份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精美合同上嗅了嗅。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它张开嘴,精准地叼住了合同的一角!

“哎!别!”钱经理惊呼,伸手想去抢。

大黄动作敏捷地一甩头,那份价值三十万的合同就轻飘飘地从石磨盘上被扯了下来。它叼着合同,看也没看脸色瞬间煞白的钱经理一眼,迈着轻快的步子,熟门熟路地跑向院墙根下它那个用旧稻草和破棉絮铺成的狗窝。

在全场呆滞的目光中,大黄把嘴里叼着的合同往那松软的稻草窝里一丢,然后用鼻子拱了拱,再满意地用前爪扒拉了几下,将那份印着“三十万”字样的纸张,妥帖地垫在了自己睡觉的地方。它甚至还转了两圈,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那“垫子”铺得足够舒服,这才心满意足地趴了下去,下巴搁在合同上,闭上眼睛,仿佛那只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废纸。

“噗嗤!”院门口围观的快嘴李嫂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哎哟喂!我的三十万啊!”钱经理捶胸顿足,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狗窝,手指都在哆嗦,“这…这…周老板!您这狗!它…它不识货啊!”

周振华看着大黄那副理所当然的安逸模样,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无奈又好笑的神情。他摊了摊手,对着几乎要晕过去的钱经理,声音里带着一种山泉般的清澈和不容置疑的平静:“钱老板,您也看见了。狗就是狗,它只认得窝,不认得钱。山里地方,不讲这些。大黄的窝,它自己觉着舒坦就行。您的好意,心领了。”他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

钱经理和他那提着公文包的助手,在村民们压抑的哄笑声和指指点点中,如同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脚步踉跄地钻进了他们锃亮的轿车,车轮卷起更高的尘土,狼狈地驶离了靠山屯。

喧嚣并未就此平息。

接下来的日子,靠山屯仿佛成了某个热门的旅游景点。每天都有挂着外地牌照的车子,沿着颠簸的山路开进来,停在周振华的小院附近。车里钻出来的,多是些衣着光鲜、充满好奇的城里人,举着手机,对着小院、对着偶尔露头的大黄一阵狂拍。

“看!那就是神犬大黄!”

“哇,好普通的黄狗啊!看着还没我家泰迪精神呢!”

“你懂什么!高手在民间,神犬不露相!快拍快拍!”

“大黄!看这边!笑一个!”

“听说它还会拆炸弹?真的假的?”

孩子们是最兴奋的。他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追着大黄满村子跑。

“大黄哥!再表演一个列队敬礼呗!”

“大黄!看我的新玩具!飞盘!”

“大黄,带我们去找野兔子吧!你鼻子最灵了!”

面对这些过分热情的“粉丝”,大黄起初还敷衍地摇摇尾巴,后来干脆能躲就躲。它要么敏捷地窜上屋后的柴垛,居高临下,睥睨众生;要么一头钻进屋后的竹林深处,只留下一道晃动的竹影;实在躲不开,就干脆趴在周振华的脚边,把头埋进前爪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任外面怎么呼唤拍照,都岿然不动,一副“本汪已死,有事烧纸”的厌世模样。

村口的老槐树下,则成了老人们神秘的议事厅。赵木匠吧嗒着他那杆老烟枪,烟雾缭绕中,眯着眼看着远处周家小院的方向,慢悠悠地说:“老高家祖坟,怕不是冒了青烟了?寻常土狗,哪有这般造化?这大黄,我看呐,是通了灵性,沾了仙气了!”

“可不就是!”旁边一个豁了牙的老太太连连点头,压低了声音,带着敬畏,“老辈人讲,山里有灵,护佑一方。这大黄,指不定就是山神爷座下的神兽,派下来帮着老周家的!你们想想,它那做派,那眼神,是人教的吗?那是天生的灵慧!”

“狗仙!绝对是狗仙下凡!”另一个老汉斩钉截铁,“寻常畜生,哪能识破歹人的诡计?哪能懂人话、识人心?老周家这是积了大德,得了山神庇佑,家里养了尊‘狗仙’啊!” 这个称呼一出来,立刻得到了周围一群白发苍苍老袋的纷纷附和。老人们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和笃信,仿佛给连日来的喧嚣和不可思议,找到了一个合乎他们古老认知的解释。

夕阳西沉,将连绵的山峦勾勒出金红的轮廓。最后一批慕名而来的游客,带着或多或少的满足或遗憾,发动车子离开了。小院终于暂时恢复了短暂的宁静,只剩下归巢鸟雀的啼鸣和远处隐隐的犬吠。

周振华站在院门口,粗糙的手掌扶着粗糙的木门框。他望着眼前蜿蜒曲折、渐渐隐入暮色山影的土路——那条路,今天承载了太多不属于这里的喧嚣和车轮。晚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吹来,吹动他额前有些花白的头发。大黄安静地趴在他脚边,下巴搁在沾满泥土的前爪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只有耳朵偶尔无意识地抖动一下,驱赶着扰人的小飞虫。它看起来是真的累了,是那种被过度的关注、过分的热情硬生生耗尽了所有好奇和耐心的疲惫。

周振华的目光从沉睡的大黄身上抬起,再次投向莽莽苍苍、此刻显得格外沉默和包容的群山。山还是那座山,沉稳,厚重,千万年如一日。可这山坳里的小村,这人,这狗,心绪却再难像往日那般,随着炊烟升起又落下,自然地融入这亘古的寂静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凉气,又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出来。那叹息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和怅惘,消散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

“山静了,狗累了…人心,咋就静不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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