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幻痛的余悸，像阴冷的潮水，退去后仍在池小橙的骨缝里留下丝丝寒意。
清晨醒来时，额头上那块哈尔敷上的布巾已经变得温热，被她攥在手里，布料上粗糙的触感提醒着那不是一场梦。
她起身，将布巾折好放在一旁。
棚屋外，重建的声响已经传来——苏菲指挥着人们继续制砖，微风依旧托着砖坯送往墙址，只是那风似乎比昨日更微弱了些，稻草人王子的身影也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在晨光里。
池小橙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试图将胸腔里那份空洞的灼痛感彻底驱散。
她加入劳作的人群，沉默地帮忙搅拌泥土、搬运砖模。
她刻意避开孩子们聚集的地方，一种莫名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畏缩感，让她选择了相对边缘的活计。
也许是因为昨夜哈尔那句“是这里记得”，也许只是因为她需要一点距离来平复心绪。
孩子们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
经历了最初的惊恐和适应期，孩童的天性开始复苏。
他们在废墟间奔跑嬉戏，用捡来的木棍当剑比划，模仿着他们眼中“大人”的样子。
暂时的安宁，让他们暂时忘却了战争的阴影。
然而，孩童的模仿，有时精准得可怕。
临近中午，池小橙正弯腰将一块新压好的砖坯从模子里扣出，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孩童的嬉闹声，夹杂着一点小小的争执。
“给我！那是我先找到的！”一个稍大点的男孩声音带着不满。
“就不给！略略略！”另一个更稚嫩的声音，属于一个叫莉娜的小女孩，平时很黏池小橙。
池小橙没太在意，继续手上的活。
但接下来的话语，却像一道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的耳膜，直抵心脏。
是莉娜的声音，刻意拔高了，带着一种模仿来的、扭曲的甜腻和冰冷，一字一顿地，清晰传来：
“——不、乖、的、话，就、烧、了、你、哦！”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池小橙扣着砖坯的手猛地一僵，湿滑的泥土从指缝间溢出。
那声音……那语调……甚至那词句末尾微微上扬、带着威胁意味的尾音……都和她记忆深处某个不堪回首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
那是她刚来到这个世界，为了保命，为了在哈尔面前扮演一个“病娇”角色时，常常挂在嘴边、用来虚张声势的“经典台词”。
她以为那些表演早已随着真实情感的浮现和契约的改变而被埋葬，却没想到，竟被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嬉闹中如此清晰地复刻了出来！
“轰”的一声，池小橙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脸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而心脏却像被浸入了冰水，骤然收缩，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
那不是愤怒，不是羞耻，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混合着恐惧、厌恶和自我否定的战栗！
她猛地直起身，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那块半成品的砖坯，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仿佛要逃离那个声音的源头。
视线变得模糊，周围的劳作声、风声都化作了嗡嗡的杂音。
她只想逃，逃到一个谁也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
她转过身，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向城堡废墟的更深处，那片更为幽暗、鲜有人至的区域。
那里曾有着城堡里最奢华也最令人不安的房间——镜屋。
无数面镶嵌着华丽边框的镜子，曾映射过她故作狰狞的表情，也见证过哈尔幽深难测的目光。
她一头撞进那片断壁残垣，扶着冰冷粗糙的石墙，大口大口地喘息，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和恶心感。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前方传来一阵沉闷的、持续的撞击声。
“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厉。
池小橙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在一片相对完整的、曾经是镜屋外墙的残垣前，她看到了哈尔。
他背对着她，那头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暗金色的头发被汗水濡湿，紧贴着他的脖颈。
他赤裸着上身——大概是为了方便用力，原本苍白瘦削的后背上，肌肉紧绷，显出不正常的线条。
而他正在做的，是用力将一块巨大的、边缘尖锐的石头，一次又一次地，狠狠砸向那些尚且残存着的、镶嵌在墙上的镜子碎片！
“哗啦——！”又一面残镜在他的重击下彻底碎裂，玻璃碎片四溅开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点，像无数只嘲弄的眼睛。
但他没有停，转而砸向下一片较大的镜面残骸。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只有一种纯粹的、发泄般的破坏欲。
石头与玻璃、与墙体碰撞发出的刺耳声响，在废墟间回荡，令人心悸。
池小橙僵在原地，忘记了逃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近乎自毁般的疯狂举动。
就在这时，哈尔似乎因为用力过猛，石头砸偏了，重重地磕在了坚硬的墙体上，反弹的力道震得他手臂发麻，石头脱手飞出，他也因为惯性向后踉跄了一步，正好侧对着池小橙的方向。
池小橙看到了他的脸。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布满灰尘的胸膛上。他的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
而最让她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颜色是一种近乎燃烧的暗金色，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厌恶和……一种近乎痛苦的决绝。
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猛地转过头，视线对上了她惊恐未定的目光。
四目相对。
哈尔眼中的疯狂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某种……了然。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仿佛明白了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声音因为剧烈的喘息和情绪激动而沙哑不堪，却清晰地砸进池小橙的耳中：
“脏东西……”
他抬起沾满灰尘和细小划伤的手，指了指满地狼藉的镜片碎片，又仿佛意有所指地，目光扫过她，最终落回那些破碎的镜面上，
“……不该留着。”
这句话，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池小橙。
她明白了。
他砸毁镜屋，不仅仅是在发泄，更是在清除“过去”。
清除那个曾经在这里，配合着她上演“病娇”戏码的舞台，清除那些可能映照出不堪回忆的载体。
而她，就是那段“过去”最活生生的证明。
她那些故作凶狠的言行，就像这些破碎的镜子，成了他急于摧毁的“脏东西”。
“我……”池小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委屈和自厌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转过身，比来时更加仓皇地，逃离了这片弥漫着破碎与毁灭气息的废墟。
看着她逃离的背影，哈尔举着石块的手缓缓垂落。
他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暗金色的瞳孔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
最终，他颓然地靠向身后冰冷的残墙，闭上眼，任由汗水混合着灰尘，沿着脸颊滑落。
废墟深处，只留下满地晶莹的、尖锐的碎片，映照着破碎的天空，和他孤寂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