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年味尚存,襄阳城的积雪也未消融,张俊的仪仗抵达南门。岳飞率张宪、岳云等将出营十里相迎,一身银甲在寒日下光辉粼粼,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意,心中却如城下冻河般沉冷——韩世忠失权、刘锜遭贬的消息早已传到鄂州,他比谁都清楚,这位“老上级”此来绝非单纯的“劳军”。
“鹏举啊,好久不见,岳家军愈发精锐了!”张俊握着岳飞的手,目光却越过他的肩头,扫向营中往来的士卒。帐内宴饮时,他频频问及“和议后防务安排”,话里话外都在试探是否仍有北伐准备。岳飞应对得体,只谈“春耕屯田”“长江布防”,绝口不提义军之事。可张俊早有准备,白日“闲逛”时,已瞥见一名身负密信的士卒从北门出营,直奔河北方向——那是岳飞与梁兴义军联络的常用路线。
次日校场观操,更让张俊暗自心惊。岳云一身劲装,正指挥背嵬军演练步骑协同:步兵手持长枪列成方阵,枪尖斜指,专克骑兵冲锋;王刚率领的骑兵则绕至方阵两侧,待“敌军”陷入枪阵,便挥刀突袭。演练的假人身上,赫然标着“铁浮屠”“拐子马”的字样。这个场景与扬州刘锜的训练方式极为类似。
“好!好个步骑协同!”张俊突然抚掌大笑,走到岳云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随鹏举征战攻克商州、虢州,某便知你是块将才!这般本事,当得起更高的爵位!”
岳飞心中一凛,已明白张俊的用意——这番“赞赏”便是拉拢,若他日自己出事,岳云或许能成为牵制岳家军的棋子。他上前一步,拱手道:“犬子年幼,些许微功不足挂齿,还需多历练。”张俊却摆手道:“人才当赏!某回临安后,定奏请陛下,给岳云升授遥郡防御使!”
“这......”岳飞低着头,向来说话四五顾忌的他,竟不知如何应对。
张俊没有理他,继续巡视着军营。
三日后张俊即将启程回皇城,这期间他始终未点破“联络义军”之事,只在临行前握着岳飞的手,语带深意:“鹏举,和议已成,陛下最盼的便是安稳。你我都是沙场老兵,当知‘功高震主’的道理。”
岳飞依然沉默颔首,可待张俊登上马车,队伍已经行至营门口,他突然叫住车夫,从怀里取出一封封漆严密的奏章,快步追上马车:“张枢密,此乃某的奏疏,烦请代为呈递陛下。”
张俊接过奏章,指尖触到封皮上“恳请解职”四字,眼中瞬间闪过狂喜,却故作惊讶:“鹏举这是为何?”岳飞望着襄阳城头的“岳”字旗,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连年征战,身心俱疲。如今和议已定,边防有靠,某愿卸去军职,归乡务农,为宋金和平尽一份薄力。”这是他反复思量多日的决定——刘锜的提醒犹在心头,张俊的窥探已让他嗅到杀机,主动交权或许是唯一的生路。
张俊揣着奏章,快马加鞭赶回临安,刚入城门便直奔相府。秦桧见他满面喜色,已知事有进展,待看到“岳飞请辞”的奏疏,当即拍案:“天助我也!即刻入宫见驾!”二人联袂闯入御书房时,赵构正捧着一封书信发呆,案上的茶盏早已冰凉。
“陛下,岳飞主动请辞,愿解去岳家军兵权!”张俊兴冲冲地递上奏章,秦桧亦躬身道:“岳飞深明大义,此举实乃社稷之福!如今刘光世罢黜、张俊交权、韩世忠回朝、刘锜遭贬,若岳飞再卸职,大宋军权便可尽数收归朝廷!”
赵构却未看奏章,只是颤抖着举起手中的书信,声音沙哑:“秦卿,张卿……吴玠……病逝了。”这句话如惊雷炸响,张俊与秦桧瞬间僵在原地。吴玠乃西线屏障,这几年驻守兴州,凭一己之力挡住金军屡次入川的攻势,是与岳飞、韩世忠齐名的“中兴名将”。他一死,兴州防务只能交由其弟吴璘,可吴璘统兵的资历尚浅,能否稳住西线仍是未知。
赵构拿起岳飞的奏章,目光扫过“解职归乡”四字,突然想起这十年来的颠沛流离——吴玠在和尚原大破金军,护他守住川蜀;岳飞在襄阳六郡连翻大捷,逼得金军北撤;韩世忠在黄天荡阻敌,为他争取喘息之机。如今韩世忠失权,吴玠病逝,刘锜遭贬,若再让岳飞卸职,一旦金军撕毁和议,谁来守这江山?
“陛下,岳飞解职后,可由王贵暂代岳家军统领……”秦桧刚开口,便被赵构猛地打断。他抓起奏章,狠狠摔在地上,双手因愤怒而颤抖,竟弯腰将奏章撕得粉碎:“不准!传朕旨意!岳飞‘忠勇可嘉,边防倚重’,着令继续留守襄阳,统领岳家军军务,不得有误!”
秦桧彻底懵了,张俊也不敢置信——只差一步,军权便可尽数收回,陛下为何突然变卦?“陛下,如今吴玠病逝,西线吃紧,岳飞若再掌重兵,恐……”
“住口!”赵构猛地拍案,眼中满是血丝,“西线有吴璘,东线有张俊,中线若没了岳飞,金军一旦南下,谁能抵挡?!”
他想起和尚原之战后吴玠书信中“川蜀防务需岳家军牵制金军东路”的叮嘱,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比起“收权”,守住江山才是头等大事。
驳回的圣旨送达襄阳时,岳飞正在校场观看背嵬军演练。当“吴玠病逝,需与川蜀策应,着令留任”的字句传来,他手中的令旗“啪”地掉在地上,怔怔地望着传旨太监,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岳云上前搀扶住他,低声道:“爹,这是好事啊,您不用卸职了!”
岳飞却摇了摇头,望着北方兴州的方向,眼中满是悲凉——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留下,不是因为赵构的信任,而是因为吴玠的死。这柄“护国之剑”,只要江山还需守护,便不能轻易折断;可一旦威胁解除,等待他的仍是那把早已磨亮的屠刀。
临安相府内,秦桧与张俊相对无言。良久,秦桧才阴沉着脸开口:“吴玠一死,陛下倚重岳飞,短期内动他不得。但‘联络义军’之事,某已让细作搜集证据;张俊提拔岳云的奏疏,陛下已准——先稳住岳飞,再从他身边的人下手。”
张俊点了点头,眼中闪过狠厉:“某已派人去河北,设法截获岳飞与梁兴的往来密信。只要拿到‘私通义军’的铁证,纵使陛下再倚重他,也保不住他!”
襄阳的寒风吹过校场,岳飞捡起令旗,重新举起,背嵬军的呐喊声再次震彻云霄,可他望着将士们坚毅的脸庞,心中却泛起深深的无力——他终究没能躲开这场漩涡,只能握着手中的兵权,在阴谋与战火的夹缝中,艰难地守护着那线渺茫的北伐希望。
而远在兴州的吴璘,正对着兄长的灵位立誓,要守住西线防线,却不知自己的兄长之死,竟成了岳飞暂时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