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贾故回府,夜静灯昏,内室只点一盏琉璃美人灯。
徐夫人卸了钗环,只着家常月白夹衫,替贾故解下腰间束带。指尖才碰到玉带钩,便觉他肩背绷得似弓弦,遂抬眼觑他,柔声问:“瞧老爷这几日心情不好,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
贾故将刘侍郎那番树大招风的话原原本本说了,说到王尚书觉得他织网朝廷时,一掌拍在炕几上,“我就一个太常寺卿,比不得六部尚书,更比不得宗室公主王爵!竟让他们觉得刺眼,嚼上舌根了!”
徐夫人沉吟片刻,把垂下的碎发别到耳后,才慢慢说道,“老二的前程,终究要他自己拿主意。明儿把他唤来,问他是怎么想的,省得你在这里生闷气。”
次日清晨,贾故下朝回府,便传贾琛到书房。
窗外细雨如丝,屋内沉水香袅袅。
贾琛听完父亲转述,先是一揖,神色平静说,“父亲也别难为刘世伯,他帮过我们许多,若是此事只是顺手而为,他肯定会再帮一次。如今如此,说不得真是王尚书那里,或其他人不满咱们家。若是再为儿子强求,反倒不美。”
贾琛一向沉稳,既然知道实情,他便又说,“儿子以为,外放未必是坏事。离京远些,既避锋芒,也历练民生。他日做出实绩,再回京不迟。”
贾琛向来是贾故的贴心大棉袄,这才让他为难又不舍,此时贾故凝视他良久,见他真心,忽而长叹一声,抬手重重按在他肩上,苦笑说,“都是你老子无用,没配上咱家出息儿子!”
贾琛莞尔,扶父亲坐下,斟了半盏温茶递过去:“父亲养我们长大,护我们周全,这份心力,儿子铭记。待孩儿他日归来,再孝顺您与母亲。”
雨声渐歇,窗外嫩竹滴翠。
贾故握着茶盏,指节微松,眉宇间的深川终于缓缓化开。
第二日一早,雨洗碧空,贾故换了一身雨过天青常服,系上暗金腰带,亲赴刘侍郎府邸。
门房通传后,他被引入小花厅,窗下几盆建兰正吐幽芳。
刘侍郎笑吟吟迎出,贾故拱手,眉宇间带着释然说,“昨夜问过二儿,他愿外放历练,还望老兄照拂。”
刘侍郎朗声一笑,拍他肩膀说:“既如此,我给你们安排个好去处。”
说罢,明明四处只有刘府中人,他仍是压低了嗓音说,“漕运乃南北命脉,上通天庾,下接州县,之前甄氏抄家,带累江南一批官员落马,陛下有心派新手去理清账目、整顿漕弊。令郎若去淮安管粮知事,既避京中风口,又能攒实打实的功绩。三年一任,回京便是上等资历。”
贾故听罢,心里不断吐槽,漕运总督这样能调兵遣将的实权官你们不放在眼里!脑子烧糊涂了,才会觉得像我这样只管皇家祭礼的权势大了!而且漕运通南北,一个淮安管粮知事干三年的资历能顶个屁!
但等他心里吐槽过了,还是起身长揖,面怀感激的说,“我儿前途,全仗亲家周全。”
不出两日,吏部文书飞递荣府:贾琛授漕运司主事,即刻赴淮安上任。
老太太连称,“漕运好,咱们家老太爷往日也在姑苏扬州做过监造海舫,修理海塘的差。虽然与漕运无关,但就近看着,也知道那里的好处。”
因为钱氏有孕,不便跟行,徐夫人又忙着替她打点秋衣、薰笼、川资。
贾琛自己反倒最沉静,只在书房把历年《漕运则例》《河渠纪略》翻出来带上。
到了第二日午后,贾琛到前院与父亲弟妹辞行,忽想起一事,回身道:“儿子走了,六弟贾珲正好入国子监读书。国子监近年增设‘实务科’,举人试与会试皆重朝廷公文,其中治水、治农、盐政、漕例,皆要实学。见识未到,空谈无用。既有门路,不如让他进去开开眼。”
贾故立即点头,“你说得有理。既如此,明日我就使人去国子监为珲儿录名。”
如今国子监祭酒仍是李纨父亲。这倒霉蛋和礼部左侍郎一样,与他搭班的右侍郎换了两拨,他还是在原地不动。
等贾琛收拾包裹走了,贾珲也被送进了国子监。
贾故才觉府中骤然空阔,心口亦跟着发虚。
他想了又想,还是要借他人之手,给圣上表忠心最好。
而这个他人,一定是最先向圣上靠拢,甚至差点为此丢官的赵巡抚了!
贾故独坐书房,对着雨窗研墨,在信中问赵巡抚,“......自问持身未敢逾矩,权势于各部尚书、各路总督亦大有不如,奈何王部堂见扼,犬子前程受阻。敢问亲家,某究竟踏错何步,致招此咎?又该如何行事,才能为陛下尽忠?”
在等赵巡抚回信的日子里,贾故仍是如往常一般,日日去太常寺点卯。
一日,王行远远瞧见贾故从仪门出来,忙上前几步笑说,“伯父,我刚听管事们议论,说京郊各村正赶着引水插秧,咱们庄子若要去瞧火候,便是这两日。你不去庄子上看看?”
贾故闻声抬头望天,日头明晃晃的,照得屋脊瓦片泛白。他点了点头,回王行说,“是得去,做事有始有终嘛!”
午后,贾故和王行骑马出了内城门。
二十里官道,柳阴夹岸,野风卷着麦浪。
贾故换了件素色实地纱袍,到地头时,裤脚早被引来的渠水濡湿。
放眼望去,田埂交错,水渠里白浪跳跃,却独独自家那几亩良田尚未插秧。
贾故索性掏出十两雪花官银,让陈宝全去找附近里长来。
等里长来了,他将银子递过去说,“劳烦你去找三十个善农事的熟手来,今日下田。等插完秧苗,我再来亲自验收,到时候再添十两!”
里长捧着银子,笑得眼角褶子堆成山,连连哈腰说,“大人,您就放心吧。附近就您家这插秧苗日子选的最晚,如今闲人多,二十两银,我给您喊四十个庄稼好手来!保管插得横平竖直,像拿墨线弹过!”
贾故嘴角这才浮出一点笑纹说,“好。田垄尺寸、深浅株距,你比我懂。此事交你,我只看结果。”
里长得令,一溜小跑而去,他的吆喝声顺着田埂荡开:“会插秧的,想挣铜板的,快都带着家伙事过来!”
不一会儿,村头巷尾涌出成群农人来,水车吱呀,泥浆飞溅,听完里长说话,他们都各自分工忙了起来。
日影西斜,旁边旁人家新插的秧田如一方方绿镜,映得贾故眼底生出几分松快。
他又去向斜坡上古槐那里,春日已来,老树枝条却怒发新芽,嫩绿在夕阳里闪着光。
贾故快步趋前,掌心贴上粗糙树皮,指尖轻颤,像在抚摸长者手背的经络。
他深吸草木清气,眉目舒展,又与王行说,“我就喜欢这样有生机的树。根扎得深,叶才发得好,人同此理。”
王行笑道:“伯父若喜爱这个,前边半里便是玄都观,观内有一株百年老梅,铁干横斜,花开如瀑。此时春末,虽过了盛期,枝干却别有风骨。”
贾故眼中一亮,便说,“走,咱们趁着天黑前,骑马去瞧瞧。”
玄都观山门半掩,松风阵阵。
老梅生在东墙下,干粗合抱,皮纹若龙鳞蟠结,枝梢上残花点点,仍留余香。
贾故屏退随行道童,抬手轻抚树干,袖口微垂,遮住了指腹间淡不可见的青芒。
瞬息间,木系异能如涓流注入,沿树脉游走。
果然,一股浑厚生机在枝干深处缓缓旋转,贾故近乎贪婪地“吞”了两口生气,只觉胸臆间沉郁尽散,耳目为之一清。
然而不过片刻,他忽又反手将异能倒灌而回,掌心绿光化作温润雨丝,沿树皮纹理渗入,像给老者披上一件轻暖春衣。
老梅枝叶轻颤,发出极低的“簌簌”声,仿佛回应他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