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湖区委大院表面恢复了平静。数据核查工作组所在的区统计局小会议室，灯火通明了好几个通宵，烟雾缭绕得能呛死蚊子。
工作组组长王昌荣，是区纪委副书记，个矮精干，眼皮常年耷拉着，看账本时却格外有神。他捏着一份刚汇总出来的清单，手指敲着上面一个被红笔圈了又圈的公司名“正东商务咨询有限公司”，眉头拧成了疙瘩。
“书记，这‘正东公司’，简直是个貔貅！只进不出啊！”王昌荣把清单推到林万骁面前，语气带着熬夜的沙哑和发现猎物的兴奋，“三年，整整三年，以‘企业扶持’、‘项目咨询’、‘招商奖励’等名义，从区财政、经开区财政，甚至几个街道的专项资金里，划走了接近一个亿！”
林万骁拿起清单，目光锐利地扫过。款项笔数不多，但单笔金额巨大，拨付理由五花八门，审批流程却出奇地“顺畅”。
“证据链扎实吗？”
“扎实！”老王用力点头，“每一笔资金的申请报告、审批签字、拨款凭证，我们都核对了。大部分最终审批人，都指向赵区长。更绝的是，这个‘正东公司’，注册地址是虚拟的，实际就是个皮包公司，唯一的业务，似乎就是收钱。钱一到账，很快就通过复杂路径转走了，很多流向了……海南和境外的一些账户。”
林万骁放下清单，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赵东来那辆依旧停在固定车位的奥迪A6。许卫东的调研，像是一剂强心针，让赵东来似乎又缓过了一口气，这两天又开始在办公室里召见一些局长、主任，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知道这个‘正东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谁吗？”林万骁问，语气平静。
“明面上的法人是个七十岁的老头，痴呆好几年了。实际控制人，所有线索都指向赵区长的妻弟，钱卫东！”王昌荣压低声音，“就是上次被我们‘请’来聊了三个小时，然后吓得跑海南那个！”
林万骁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这就对了。赵东来在前台拼命制造政绩，他的小舅子就在后台拼命掏空财政。一个吹泡沫，一个吸金液，配合得天衣无缝。
“钱卫东人在海南，具体位置摸清了吗？”
“摸清了。在三亚一个高档小区里猫着，深居简出，但还在遥控指挥，试图抹平一些痕迹。”
“盯紧了，别让他再溜了。”林万骁指示道，“所有这些材料，立刻整理成一份详尽的初核报告。注意，只客观陈述资金流向和关联关系，不做任何定性结论。”
“明白！”王昌荣心领神会。证据说话，才是最有力的武器。
两天后，一份装订整齐、证据链清晰的报告摆在了林万骁的办公桌上。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让李明坊悄悄约见了市纪委一位和他私交不错、作风正派的副书记陈正康。
见面地点不在办公室，也不在饭店，而是在市郊一个安静的茶舍。
陈正康人到中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朴素的夹克，眼神清亮。他接过林万骁递过来的牛皮纸档案袋，没有当场打开，只是掂了掂分量，眉头微挑：“万骁，分量不轻啊。”
“陈书记，您是老纪检，火眼金睛。这是我们龙湖数据核查中发现的一些异常情况，涉及财政资金使用。我们区级层面，有些情况……不太好处断。按程序，应该向市纪委报备，请上级指导。”林万骁话说得滴水不漏，姿态也摆得很正。
陈正康深深看了林万骁一眼。他当然知道龙湖最近的动静，更清楚赵东来和市长许卫东的关系。林万骁把这烫手山芋交到他手上，既是信任，也是考验。
“涉及资金量多大？”陈正康问得直接。
“初步核实，接近一个亿。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林万骁回答。
陈正康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档案袋上轻轻敲击。一个亿，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违纪，够得上严重职务违法甚至犯罪了。而且牵扯到一名实职正处级干部，还是市长那条线上的。
“材料真实性有把握？”
“人证、物证、书证、电子证据，四证齐全。资金流向清晰，关联关系明确。”林万骁语气肯定。
陈正康不再犹豫，将档案袋收进了自己的公文包：“好，东西我收下了。市纪委会按程序处理。你们龙湖区委，尤其是你林万骁同志，坚持原则，敢于碰硬，很好。继续稳住局面，尤其是经济工作，不能乱。”
“请陈书记放心，龙湖乱不了。”林万骁郑重承诺。
送走老陈，李明坊有些担忧：“书记，直接把材料交给市纪委，会不会……打草惊蛇？许市长那边……”
林万骁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冷静得像寒潭：“蛇已经惊了。许市长上次来，就是替他们站台施压。我们把材料按程序移交，是阳谋。市纪委立案，名正言顺；他们若想压案，就得承担更大的风险。这就叫，把火药桶点着了，递到对方手里，看他是抱着一起炸，还是赶紧扔掉。”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黑色幽默：“再说了，咱们陈书记在纪委系统是出了名的‘陈黑脸’，认理不认人。这材料到了他手里，就像肉包子……不，是铁蒺藜到了他手里，不扎出点血来，他是不会松口的。”
就在林万骁与陈正康茶舍会面的同一时间，区长办公室里的赵东来，正烦躁地踱着步。他刚刚接到妻弟钱卫东从海南打来的加密电话，语气惊慌，说感觉好像被人盯梢了，而且之前几个用来走账的空壳公司账户，突然被冻结了。
“姐夫，是不是那边查过来了？你得想想办法啊！不然我们都得完蛋！”钱卫东在电话里几乎要哭出来。
赵东来对着电话低吼：“慌什么！天还没塌下来！你给我在海南老实待着，哪也别去，电话也少打！”
挂断电话，赵东来冷汗涔涔。他知道，林万骁的数据核查绝不会轻易罢手。许市长虽然来撑了腰，但只能暂时稳住局面，治标不治本。必须想办法，让林万骁停手，或者……让他自顾不暇。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拿起另一部不常用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喂，是我。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可以拿出一点，先敲敲边鼓……对，就从那个秘书李明坊入手，给他加点料……”
两天后的早晨，林万骁刚进办公室，李明坊就拿着一个信封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书记，今天早上门卫塞给我的，匿名信。”李明坊把信封放在桌上。
林万骁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模糊的打印照片，似乎是李明坊和几个企业老板模样的人在饭店门口握手交谈，还有一份打印的举报信，指控李明坊利用区委书记秘书身份，收受企业贿赂，在项目审批上为人提供便利。
“拙劣。”林万骁只看了一眼，就把信扔在一边，“照片是p的，这饭店背景我认识，上个月就已经拆了。举报信连个具体时间、金额都没有。”
李明坊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愤懑：“这是冲着我来，更是冲着书记您来的！”
“黔驴技穷了而已。”林万骁冷笑，“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打到了他们的七寸。你这几天正常工作，该干嘛干嘛，注意言行。这件事，我来处理。”
他拿起内线电话，直接打给了区委常委、纪委书记马雨来：“雨来同志，我这边收到一封关于明坊同志的匿名举报信，内容荒诞不经，手法低劣。我建议，区纪委可以公开做个澄清，对这种恶意诽谤、诬告陷害的行为，要严肃对待，必要时可以请公安介入，查查信的来源。”
马雨来在电话那头心领神会：“明白了，书记。我们纪委坚决支持敢于担当的干部，绝不让流言蜚语寒了干事创业的心！”
放下电话，林万骁对李明坊说：“看到了吗？他们开始扔泥巴了。这说明，我们移交市纪委的那颗炸弹，估计快要响了。”
果然，当天下午，小道消息就开始在龙湖乃至林州官场流传：市纪委收到重要线索，可能要对龙湖区的某些问题“上手段”了。风向，在不知不觉中，又开始微妙地转变。
赵东来坐在办公室里，听着心腹汇报外面的风声，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他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不断收紧的网里，而撒网的人，正冷静地站在岸边，看着他挣扎。
釜底抽薪，薪已快尽。火，就要烧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