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阳市人民医院VIp病房的门，在王海明身后轻轻合上。专案组第一次试探性的“探病”无功而返，带回的消息是主治医师言之凿凿的诊断证明和护士站记录的“病人需要绝对静养”。
“头儿，这明摆着是躲进去了！咱们就这么干等着？”郑国栋有些压不住火气，在临时办案点的会议室里来回踱步，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
小王年轻，眉头皱得更紧：“医院那边口风很紧，说是商业机密，不让调详细诊疗记录。我们总不能硬闯吧？”
林万骁坐在会议桌首位，指尖无意识地敲着一份北阳市财政局的组织架构图。窗外天色灰蒙蒙的，一如案件当下的局面。他没有回应两人的焦躁，目光落在白板上王海明、李建国、张为民三个名字之间那些尚未连起来的线上。
“硬闯？那是下策。”林万骁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蛇钻进了洞，你在外头又敲又打，它只会越钻越深。得让它自己觉得外面安全了，或者…换个法子，把它熏出来。”
“怎么熏？”郑国栋停下脚步。
“回归基础。”林万骁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黑笔，在三人名字下面重重划了一道线，“他们所有的操作，最终都要落在钱上。钱，是有痕迹的。既然人暂时动不了，我们就跟钱较较劲。”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专案组成员：“从现在开始，暂时放下对王海明的强攻。国栋，你带两个人，立刻去省审计厅，办理正式手续，把北阳市财政局近五年所有专项资金的电子流水、项目申报审批档案全部拷贝回来。要快，手续要完备，但动静要小。”
“明白！”郑国栋精神一振，立刻点人出发。
“小王，”林万骁看向王小舟，“你负责技术对接。数据拿回来后，你牵头，用SqL Server和power query进行清洗和预处理，把不同系统、不同格式的数据统一标准，关键字段包括支付时间、收款方名称、账号、金额、预算科目、项目名称、审批人，一个都不能少。我要的是能进行深度挖掘的标准化数据库。”
“没问题，林处！保证完成任务！”小王眼睛发亮，这对于擅长数据的他来说，正是用武之地。
“其他人，”林万骁环视一圈，“协助小王，同时开始手工翻阅纸质档案，特别是那些看起来完美无缺的项目卷宗，注意比对电子数据和纸质批文的细节差异。我们要用两条腿走路。”
命令清晰下达，办案点原本有些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没有人再质疑，各自领命而去。
与审计厅的对接并非一帆风顺。郑国栋碰了个软钉子，审计厅相关负责人面露难色，表示年底审计任务重，数据调取需要走流程，至少得等一周。郑国栋压下火气，直接掏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拨通了省纪委案件监督管理室主任的电话，几句话说明了情况，强调了案件的紧迫性和省纪委提级管辖的性质。电话挂断后不到十分钟，那位负责人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亲自带着郑国栋去数据中心拷贝数据。规矩是规矩，但纪委办案，尤其是省纪委重点督办的案子，自有其优先级。
数十个G的压缩数据包被带回办案点。小王和他的小组连夜奋战。服务器嗡嗡作响，屏幕上代码滚动。数据清洗、去重、关联、匹配……这是一个枯燥却至关重要的过程，如同沙里淘金。
“林处，数据基本清洗完毕了。五年，市级财政专项资金支付记录，一共一百八十七万五千六百多条。”小王的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兴奋。
林万骁走到电脑前，看着屏幕上结构清晰的数据库表：“很好。现在，建立几个初步模型。”
他拉过白板，写下几个关键词：
“一、时间异常模型。筛选所有节假日期间的支付记录、凌晨等非工作时间的支付操作、以及同一项目资金在极短时间内（例如24小时内）完成所有审批流程的记录。”
“二、对象异常模型。重点分析收款方：注册时间不足一年的新公司、同一法人或关联方控制的多个企业集群、注册资本与获得资金规模严重不匹配的企业。”
“三、额度异常模型。关注金额恰好处在不同层级审批权限临界点以下的支付。特别是那些频繁出现的、金额总是比上一级审批权限低一块钱的支付。”
“另外，做一个关联分析，交叉比对这三个模型筛选出的异常记录，找出重叠点。那些同时满足多个异常条件的支付，就是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
任务再次分解。办案点的几台电脑全面开工。SqL查询语句不断编写、运行。Excel的透视表功能被用到极致，海量数据被切割、重组、聚合，寻找着违反统计规律的蛛丝马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夜幕降临，又渐渐泛起鱼肚白。
“有了！”凌晨时分，小王突然喊了一声，声音沙哑却充满发现的光芒。
林万骁和几乎要睡着的郑国栋立刻围了过去。
“看这里，”小王指着屏幕上一张复杂的关联图和一串筛选出的记录，“按照您说的几个模型交叉比对，我们锁定了三十七个高度可疑的项目支付。主要集中在农业产业化补贴、中小企业创新基金和灾后重建补助这几个大类。”
他点开其中一个项目的详细信息：“比如这个，‘北阳市丰年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注册资金五十万，成立刚满三个月，就成功申请到了两百万的‘新型农业技术推广补贴’。支付时间是在去年国庆长假的第三天凌晨一点。审批流程记录显示，从科长王海明到副局长李建国，再到局长张为民，所有电子签批都在一个小时之内完成。而且，这笔一百九十九万的金额，正好卡在局长两百万的审批权限线下一点点。”
林万骁眼神锐利起来：“丰年农业…注册地址在哪？”
小王迅速查询工商内网信息：“北阳市高新区创业大厦b座507室。”
“国栋，你马上带两个人，现在就去这个地址实地看一下。”林万骁命令道。
郑国栋二话不说，带着人抓起外套就冲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里，办案点的气氛更加凝重。其他人继续筛查其他可疑项目，越来越多的“奇葩”被发现：有注册在居民楼里的“高科技企业”，有获得大量补贴但社保缴纳人数为零的“皮包公司”，有同一个银行账户收到来自不同项目名目的款项……
几个小时后，天已大亮，郑国栋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脸色古怪，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头儿，看了。”他灌了一大口温水，喘着气说，“创业大厦b座，压根就没有507室！整层楼只有506和508！问了大厦物业，说从来没什么丰年农业。我们又按照工商登记的其他几个可疑公司的地址去找，有的地方是荒地，有的干脆就是个公共厕所！还有一个，写的地址是‘幸福家园小区3栋2单元101’，我们摸过去，开门的是个老太太，正在厨房熬粥，问她公司的事，她一脸懵，说这房子她住了十几年了，从来没租给过什么公司！”
办案点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挖出来的，是一批彻头彻尾的“幽灵项目”。文件、报表、审批流程，在系统里、在纸面上，做得天衣无缝，合规合法。但在现实世界里，这些项目、这些公司，根本不存在。
那些巨额的资金，就在这一套完美纸面程序的掩护下，浩浩荡荡地流入了虚无，最终去了哪里？
林万骁看着白板上那三个名字，缓缓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
“蛇还在洞里，”他轻声道，“但我们已经找到它们偷粮的暗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