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说做学问的人说话有趣，祁沿明短短两句话，就将问题隔空甩到孟非臣面前了。
孟非臣看着进去一趟，出来就和小白杨一般充满韧劲的少年蹦蹦哒哒的朝他跑来，两只手揪着斗篷毛边，时不时还要去抓被吹翻的帽兜，明明是如此生动的画面，因为那忙乱的小手显出几分憨态可爱。
撞到他怀里的第一句话就是帮别人带的，此时那双莹莹的桃花眸正乌溜溜地看着他，里边充斥着好奇与急切：
“祁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
孟非臣抱着他进车，心下嗤笑，什么意思，你的好先生帮你盘问我呢。
“他是说，小少爷可能只是贪图我的肉体，不是真心和我好的，劝你要好好待我，不能玩厌了就丢开，长长久久才是正经人所为。”
金元眼神狐疑，祁先生怎么可能这么看他？孟非臣又在胡诌，反过来才差不多呢！
他其实听明白祁沿明是不信任孟非臣，只是想不到太细致的地方。
孟非臣蹭了蹭他透着一点粉的鼻尖：
“怎么不说话，承认了？”
金元翻了个小白眼：“没谱的话我干嘛要应？”
孟非臣笑了笑，小少爷不好哄骗了。
他帮人捋了捋凌乱的头发，仔细的说起来。
实则，祁沿明的话很好懂，只是金小少爷到底见的事少，对如今这个社会了解得不多，他的观念还是非黑即白的，喜恶也纯粹得很，开心了要笑，难过了要骂人，怎么能想到这世上的人嘴上说着喜欢，转头能和旁人成婚生子去呢？
或许是知道，只是他没亲眼见识过的。
北平戏曲行当兴盛，包养戏子称得上风流雅事，可纵使开头是如何的知音难觅、情深相许，又是如何一掷千金博佳人一笑，抵不过要传嗣，要成家。
女子好歹能娶进门做姨娘，男子那点事摆到明面上就不好看了，若是好聚好散也就算了，闹开了，弱势的情人活着都算是好下场。
金元听了直瞪眼：“把人腿打断扔出北平城？还是冬天？那他死了吗？”
孟非臣摇头，他只是听过一耳朵就能记下来而已，这种事他怎么会平白费时间去关注。
金元却不干了：“你不是北平督军吗？怎么能任人胡作非为呢？”
他义愤填膺，攥着拳头，孟非臣怀疑他答得不好，这拳头该往他身上来了。
“我那时还在给我老子做前锋呢？算什么督军，就算是现下发生这种事，又干我什么事，这种情人官司，自有警局去管，小少爷真当我闲得很？”
金元点点头，是啊，你闲得很，有空吃羊肉锅子，还有空谈情说爱哩！
孟非臣捏了捏他的脸，凑近了叫他看仔细：
“我这眼下的乌青可是熬了好几宿，既要处理公务，又得给咱们金小少爷跑腿，怎么半点不落好？”
金元心虚地推开他的胸膛：
“那快点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去买书呢。”
“那小少爷听懂了吗？”
金元不迭点头，就是如今许多人都滑稽得很，嘴上说着追求自由、追求真爱，一点不耽误娶妻生子，虚伪做作又下流！
他不是这样的人，但是祁先生担心孟非臣是这样的人，毕竟孟家是赫赫有名的军阀，力量不容小觑，总不可能没了后，叫旁人夺了自个努力攒起来的家底。
祁先生真好。
这样细致的为他考虑 。
他从车窗往后望去，燕大的建筑只看得一栋钟楼小角，但他心里冒泡得美，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听得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啧，他被捏住下巴转回去：
“真懂了？”
金元翘了下下巴，发出得意的哼声，这有什么不好懂的？他现在和孟非臣是相好，肯定不会干不入流的事。
孟非臣自个说过不会娶妻生子，找他硬要的吉祥批文，还能打自个的脸？
他金半仙可真准呐！张半仙可以退隐江湖啦！金半仙来也！
他的心思不知道飘到哪去了，孟非臣富有侵略性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哼笑一声。
真是年纪小不知人间险恶，他若是真是三心两意的，愿意藏必不叫人知道一点风声，他若要娶妻生子小少爷拿他也没办法。
祁沿明问的“看法”，既是想问他会不会娶妻生子负了小少爷，也是问若是分手了能否好聚好散。
在外人看来，孟帅横行霸道，即使弃了情人也绝不会叫旁人去碰，好聚好散这个词用他身上都显得过分轻了。
可是外人同样不晓得，孟帅这样的强势霸道的人，也只能站在屋檐下，耐心的等着矜贵的猫儿主动跳到怀里来。
年纪小，却敏锐得很，对旁人的喜恶感知得清晰，小少爷不懂世事，却懂人心，早晓得怎么拿捏旁人，才这般有恃无恐呢。
孟非臣忍不住怜爱的抚摸他乖顺的黑发：
“小少爷，没人比你更懂得怎么哄人了。”
金元奇怪的看他，说什么胡话？他什么时候哄人了？
“既然懂了，可别被你的好四哥骗去娶了太太。”
金元被他捧着脸蛋亲了亲眼，本来还顾及着司机，有些不好意思，听到这句话挑眉瞪他：
“四哥才不会骗我！”
孟非臣叼着那两片碾了两下，反而更加不餍：
“这可说不准，小少爷半点名分不给，金四少把我当野男人，天天琢磨着怎么拆散咱们呢。”
金元没话说了，金廷芳确实很有可能是这样想的，但是孟非臣的话他也不打算应，孟非臣也没憋好，应了说不准就把他掳去少帅府，做些下流事！
于是，金小少爷敷衍地亲了亲情人就下车了：
“孟帅还是先操心自个的耳朵吧！”
流氓，脑袋里能不能装点正经事？
孟非臣似笑非笑：
“小少爷，我看得懂，下次骂人记得背着我，不叫我看到才是。”
金元抿了抿嘴：“我可不背后骂人，我是光明正大的骂人…………”
孟非臣平静的看着他，唇角还带着笑，小少爷学会对他耍无赖了。
但是金元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变小了。
孟帅眉目冷峻，即使带着笑，幽深的眼眸也极具压迫性的。
金小少爷一面觉得情人凶得很，一面觉得他又俊得很，一会儿觉得自个骂人有些过分，孟非臣今天很乖呢，反而是他不乖，叫孟非臣伺候了他一回。
他去找祁先生，也叫人不安，四哥又看人很是不顺眼，想着想着，他自个反而软了心肠，觉得实在委屈人，软着声哄人：
“我只骂自己的男人，又不骂别人，不行吗？”
金小少爷可不是会哄人？这样软乎又勾人的话，这样水润含羞的眼神，几乎叫人要心甘情愿的溺死在里边。
孟非臣双腿交叠，低着声回窗外极了的小少爷：
“怎么不行，别说骂，就是小少爷要打我，我也绝对站着不动。”
小少爷的男人不仅得任骂任打，还得有定力，不然老被他这么有意无意的撩拨，怎么受得了？
“我不打人。”
说完话把自己脸臊得和红山楂一般红的金小少爷喏喏两句，转身跑了。
孟非臣看着人到电话亭里打电话，等金廷芳的司机过来了才离去。
书局掌柜记性好，一看见人就上来招呼，指挥着伙计帮他找齐了书，妥帖的装上车。
金廷芳正洗了手出来，看他带了好些书，也能夸出花样来：
“五弟真是勤奋好学，出去耍也只是买书，不像那些不着调的，青天白日去………喝酒买醉看电影！”
金元觉得金廷芳原先想说的可不是这个，半茬转了个弯，好像当他还没长大，龌龊点的事都不说，生怕脏了他的耳朵。
“四哥下午在家做什么，没去耍吗？”
金廷芳撸起袖子要亲自帮他把书扛到房间去，他就跟着上楼，盯着金廷芳的胳膊看，同样吃的五谷杂粮，怎么金廷芳这么有劲呢？平日也没见他锻炼啊？
“在家午睡呢。”
前些日子因为要清算账目，金廷芳其实也忙得很，和朋友吃酒听戏的逍遥日子也是很久没有了，才让这公馆里没人坐镇，让那些个不要脸的军阀闯进门为非作歹，让他好火大。
得亏他是心里压着再多事也能睡得踏实的敞快人，才算精神，分家得了个还算满意的结果，整个人更是神清气爽，加之中午喝了酒，困劲就上来了。
酣睡了两个小时，就亲自张罗饭菜，吩咐下人去买海棠花种，甚至自己去前边天井的空地翻了翻，用小丫头的话来说就是：
“四少吃了酒，一身热气和蛮劲，正适合去地里刨干净呢！”
金元听了嘿嘿直笑，现下不是适合种海棠花的时节，但他们还是从外边挖了土，在花盆里撒了一把种子，又端回室内，温度高，看能不能活。
金廷芳大概是了了心里的事，这几日八点多就醒，先给海棠花种浇点水，吃过早饭后就精神勃发地跑去金府，把该得的家产全都搬到公馆的地下室去，这还塞不下，另外租了隔壁的小洋楼储存。
金府分家的事，在报上也热闹，北平城的老百姓也有了新的下饭话，金廷垣顺势宣布万全百货要新增一层楼，也就是要把原本办公的那层也扩成百货大楼。
法国人的百货公司下个月开业，和万全百货仅隔一条街，完全是西式的格局布置，广告词也是铺天盖地地往报上登，什么女皇专用的香水、最摩登的百货商店………
因而法国人盖三层，金廷垣扩成四层，叫人看了就是打擂台的意思，老百姓拍手叫好，这些西洋人早先讹走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如今大摇大摆的在咱的地界赚咱的钱，就是要硬气点才行。
但实际形势却没那么好，北平如今有三家百货公司，万全百货规模最大、种类最多，但和其他两家家同样短板明显。
如今国内的百货公司洋货占比多，高达百分之六七十，国货占比不足百分之三十至四十，其中商店里的高档档洋货以英法德等国商品为主，中档商品则以日货为主。
也就是说外国人开百货公司，在货源供应上天然占有优势地位。
金廷芳这几日吃饭都有些赶趟，可见万全百货应付起外国人吃力，事务才这般繁重，连南边也跟着动起来，他给盛了一碗鸽子汤摆在金廷芳手边，问道：
“那大哥怎么反而要把万全扩了一层楼呢？”
金廷芳一口就把汤灌下去，气势豪迈，筷子不停，话说得也极快：
“冲着咱们来的，不应声反倒势弱，这些白得能入坟的洋玩意，做生意最是蛮横，他们要是占了市场，绝不会给咱们活路，一点点把市场蚕食光了，压着底价把咱们的公司占了，北平城的生意行当就是他们说的算了。”
金元捧着小脸听他讲话，觉得金廷芳总能把话说得妙极了，白得能入坟，骂得真爽快！
“南方的几个城市就是这样，有几个叫得上名的百货公司已经破产倒闭了，就连些小的铺子也被逼得没活路了。”
金廷芳语气憎恶，话没说尽，万全百货在南方合作的几个供货厂子和他们断了合作也有外国人使绊子的缘故：
“明面上是法国人开的百货大楼，实则这些外国人怎么可能干看着别人赚钱，说不准还有英国人、德国人，就是那东瀛的矮窝瓜也盯着咱们的地盘，忘了爹的下作玩意，呸！”
金元笑得肩膀直抖，矮窝瓜，好骂好骂，四哥的嘴真好使，他就想不出这些好话来，统统记下来！
“既然货源被掐着，那大哥要怎么办才好？”
“大哥心里有成算呢。”
金廷芳很是有底气，对于长兄的敬佩是自小形成的，他一点个不怀疑，倒是吃着吃着总忍不住啐骂起来：
“怎么洋人的东西就是香的？非要使？哪里来的歪风邪气？平白被人家压了一头，晦气！”
自个也好西服的金四少这一句可是把不少人骂进去了，金元不敢吭声，如今的局面就是这么尴尬，不说这些奢侈品，就连武器也要和人偷师，确实叫人憋屈。
金廷垣这么沉得住气倒叫他有些佩服，又有些好奇，金廷芳气急了还会骂人，金廷垣猛不吭声的，怎么发泄？可别是找祁先生去卖惨讨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