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被派去叫人的公社干事气喘吁吁地骑着自行车跑回来了，脸上带着为难：“邓书记，王有财……他说他正组织下午的田间管理，一时走不开，问您有什么指示……”
邓书记眉毛一竖，怒火再也压不住：“什么？他王有财架子不小，我这个公社书记请不动他了？走不开？好！那我就亲自去‘请’。”
他说着，抬腿就要往外走。
刚迈出几步，就被刚八卦完凑过来看热闹的郑主任一把拉住胳膊。
“哎呦，邓书记！消消火，消消火！”郑主任打着哈哈，从兜里掏出那包“经济烟”，抽出一支递给邓书记，又就着自己手里点燃的烟凑过去给他点上，接着道：“老邓，行了行了。你们柳林公社的家务事，啥时候关起门来处理不行？非得赶在今天这节骨眼上。”
他边说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周围竖起耳朵的众人：“你看看，老马，老刘，还有这十几位兄弟公社的书记主任，哪个不是放下手头一堆事，大老远跑来的。为的啥？不就是亲眼看看这‘铁牛’的本事，赶紧跟陈科长把这正事定下来嘛！”
跃进公社的马书记立刻心领神会，手上夹着烟走过来帮腔：“老邓啊，家里哪个犄角旮旯没理顺，回头慢慢收拾。咱们今天聚到这，时间紧任务重，地里都还一堆活等着呢！赶紧的，趁热打铁，跟陈科长把咱们最关心的手扶拖拉机，到底能分多少台，什么时候能到位，这章程定下来才是正经事。”
红旗公社的刘主任也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农时不等人啊！老邓，你先忍一忍，回头再处理。陈科长，您看……”
其他公社的领导们也纷纷围上来劝说：
“就是，家里事回头再说。”
“先定机器，这可是关系到今年收成的大事！”
陈大为见状，知道火候到了，便也笑着开口：“邓书记，各位领导说得在理。正事要紧，咱们还是先把这个头等大事议定。其他的，回头再说也不迟。”
邓书记被众人这么一劝，又见陈大为发了话，正好借坡下驴。
他猛抽了几口烟，将那股火气硬压下去，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转向陈大为：“陈科长，你看……大家这积极性都这么高。咱们是不是……现在就商量一下这‘铁牛’的分配方案？”
陈大为看着眼前这群眼巴巴望着他的公社书记们，心里有数，脸上却故作沉吟。
他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大方地散了一圈，这才点上一根，清了清嗓子：
“各位领导，大家的迫切心情，我陈大为非常理解！‘铁牛’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绝对是咱们丘陵地区农业机械化的好帮手。”
他话锋一转，开始诉苦：“但是，大家也得体谅我们九号信箱的难处。这机器是老师傅们一颗螺丝一颗螺丝敲出来的，产能有限啊！目前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二十几台。”
“二十几台？”众人一听，顿时炸了锅。
“这么少？我们红星公社起码得要三台。”郑主任第一个嚷嚷起来。
“我们跃进公社也要三台。”马书记不甘示弱。
“我们红旗公社……”
现场瞬间变成了菜市场，各个公社领导纷纷报数，加起来远远超过了陈大为说的量。
陈大为双手虚压：“各位，冷静！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情谊深厚。产能就这么多，咱们根据实际情况，好好商量。走走走，进屋谈！”
陈大为被一群公社书记簇拥着，进了柳林公社那间最大的办公室。
屋里瞬间挤得满满当当，一堆烟枪点燃，屋内烟味呛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大为身上，仿佛他手里攥着的就是那金贵的“铁牛”分配权。
邓书记作为东道主，强压下火气，张罗着倒水，脸上挤着笑：“各位兄弟公社的领导，都坐，地方窄，委屈大家了。”
陈大为被让到主位，慢悠悠喝了口茶，目光扫过一双双急切的眼睛。
红星公社的郑主任性子最急，屁股刚挨着板凳就开口：“陈科长，您就直说吧，怎么个分法？是按公社大小，还是按上交公粮多少？我们红星公社，无论是土地面积还是对国家的贡献，在县里都排得上号。”
跃进公社的马书记立刻反驳：“老郑，你这话不对。机器要下地干活，得看实际需求！我们公社丘陵地多，最需要这种灵巧的铁牛。按需求分配才合理。”
“需求，谁家不缺农机？”红旗公社的刘主任哼了一声不满道。
他看着陈大为恳切道：“要我说，得看积极性。我们公社社员搞副业，收集原料最积极，颗粒饲料机器我们最先用上。现在就等铁牛到位，立马扩大养殖规模。”
眼看又要吵起来，陈大为放下茶缸，双手下按。
“各位领导，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屋里瞬间安静。
“咱们九号信箱搞出手扶拖拉机，初衷是为了实打实支援农业，让土地多打粮，支援国家建设，同时让社员日子好过点。”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众人纷纷点头。
陈大为环视一圈，语气严肃了几分：“在座各位，大部分都跟我们厂儿童团签署了使用颗粒饲料机器的委托试验协议。还没签的那几个公社，最好抓紧把协议补上。”
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几人，他们顿时感到脸上发烫，下意识避开视线，心里懊悔不已。
陈大为这话绝非无的放矢。
这年头，很多事情讲究名正言顺。
这“委托试验”协议，就是一道护身符。
真要是底下闹起来，上面查下来，没有这层“集体对集体，科学试验”的身份，谁都麻烦。
他必须把章程定死在前面，不能给任何人留下把柄，更不能把郝胜利那娃娃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所以，这委托协议，就是咱们合作的‘章程’，是摆在明面上的‘理’。”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接着陈大为诚恳地解释：“有了它，咱们搞副业，搞养殖，就是响应号召的科学试验，名正言顺。没有它，就是授人以柄，到时候别说机器分不到，恐怕还得惹麻烦。”
“陈科长说得对。”邓书记立刻敲边鼓。
他扫了眼众人：“这协议是根基，是正名分的。老赵，老钱，你们几个回去可得抓紧，别因小失大。”
被点名的赵书记、钱主任连忙点头：“签，一会就签，保证一步到位。”
陈大为满意地点点头：“好，这才是干革命的态度。”
他话锋一转，笑道：“在座各位基本都是两三个公社合伙预定一套颗粒饲料机器，趁这机会我也多说两句。机器，五天后大家就能去提货。胜利，你把生产安排说一下，让大家心里有底。”
说完他看向坐在门口椅子上晃荡着小脚的郝胜利。
郝胜利赶紧爬起来，站到椅子上，小身板挺得笔直，努力显得更“权威”。
他清了清嗓子：“颗粒饲料机，一套四台：粉碎机、膨化造粒机，还有带动它们的两台单缸柴油机。”
他伸出四根小手指比划着：“现在因为是两三个公社合伙用一套，我们九号信箱，多给你们配一台单缸柴油机。这样，一台专带粉碎机，另一台专带膨化机，两条线同时干活，产量能翻一番还多！”
这话一出，书记主任们都来了精神。
多一台柴油机，效率大大提升，一个个脸上笑开了花。
郝胜利小脸露出精打细算的表情：“不过，这台多出来的柴油机，不是白给的。等以后条件好了，一个公社能独立拥有一套机器时，这台多出来的就得还给我们，或者……”
他故意顿了顿，见大家都竖着耳朵，才继续说，“或者，你们可以把它用到别的地方。这机器劲大省油，除了带饲料机器，还能带动水泵抽水灌溉，带小发电机发电，秋收带打谷机，平时带磨面机……用处多得很。”
他小手一挥：“要是暂时用不上，送回来，我们九号信箱按规矩折旧回收，绝不让公社吃亏。”
最后补充道：“对了，就算没有这台多配的，将来有了手扶拖拉机，用它的动力输出轴，也一样能带动粉碎机和膨化机，我们的设计是通用的。”
这一连串话，信息量巨大，却句句说在书记们心坎上。
不仅解决眼前效率问题，还规划了未来和动力多元化，连后路都想好了。
“好，太好了。”
“胜利娃娃，你们考虑得太周到了。”
“这么一说，心里彻底有底了。”
……
书记们纷纷赞叹，那点因合用机器产生的小芥蒂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九号信箱的感激和更强烈的期待。
陈大为看着郝胜利，心里满意极了。
这小家伙，说话办事越来越老练，一番话既送了人情，又明确了权责，勾画了前景，把这群“老油条”安排得明明白白。
只见小胜利站在椅子上，小嘴巴巴地接着说：“手扶拖拉机的生产，大概需要十五天。头一批我们想办法凑出二十五台，大家先紧着春耕的丘陵地用，畜力足的公社往后稍稍。后面我们争取每七天生产十台，逐步满足大家需要。”
说完，他缩下来重新坐好，晃荡起双腿。
陈大为趁热打铁，接过话头：“好了，胜利把生产安排都交底了。产量就这么个情况，僧多粥少。咱们回到正题，按刚才说的迫切性，合作基础两个原则，把第一批二十五台‘铁牛’的分配方案定下来。”
接下来的讨论虽然激烈，但有了郝胜利那番周到安排带来的良好氛围和清晰的产量预期，进程顺利了许多。
最终，在陈大为主持和邓书记协调下，分配方案初步敲定：
柳林公社，因地形最需且承担演示风险，分3台；
红星、跃进、红旗公社，合作基础好，副业开展早，各2台；
其余公社各1台；
还余下2台作为机动，根据春耕抢种中的实际困难优先分配使用。
“行，就这么办。”郑主任首先表态，拿到两台保底，也算满意。
“我们跃进公社没意见，保证不辜负这两台铁牛。”马书记也拍板。
“我们向阳公社没意见，不过，能不能让我们用机动拖拉机先抢两天农活？”
……
当会议结束时，已是夕阳西斜。
各位公社书记怀揣着刚敲定的方案，纷纷告辞，急着赶回去组织生产。
那几个还没签协议的，更是围住陈大为，要立刻补签。
最后走的时候，邓书记亲自将陈大为和郝胜利送到大院门口，用力握着陈大为的手：“老陈，感谢，太感谢了。你放心，柳林公社绝不拖后腿，我这就去三队，亲自盯着他们把政策落实下去。”
他的目光落到郝胜利身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胜利啊，你可帮了我们柳林公社，帮了大家大忙了。回头邓伯伯让你婶子给你攒点好吃的。”
郝胜利咧嘴一笑，露出小白牙：“行，邓伯伯。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厂里还有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