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胜利“滚”出厂房后，站在路边思索片刻，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这新厂房的事，着实让人头疼。
厂区内部目前是别无他法了。
不仅办公区域紧张，厂房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整个厂区建设规划为期五年，眼下才到第三个年头，正是建设最吃紧的阶段。
各个车间都在见缝插针地安置设备，库房的情况更是糟糕，比厂房还要紧张。
同时，郝胜利也不想把成品车间设在厂区内。
零件运进运出，没人会过多留意，但成品要是大张旗鼓地运出去，不知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实在太过显眼。
厂区生产区之外，除了后来陆续建成的生活配套设施，就只剩下建厂初期搭建的一些临时仓库了。
这些临时仓库有个共同特点：破旧不堪。
破旧到什么程度呢？
郝胜利记得，自己离开九号信箱时，厂里都懒得对其进行修缮，宁可申请指标新建仓库，也不愿花费精力去收拾利用。
郝胜利他们儿童团如今占用的这个带办公室的大厂房，在厂里算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特例中的特例。
当初，一批精密设备提前运到，可生产区的厂房尚未完全建成，部分设备又急需调试运转。
厂里实在没有办法，才临时对这个仓库进行了大规模改造。
加固了地基，安装了简易的龙门吊，还特意从变电所拉来了一条负荷足够的专线。
要是还按照普通仓库那点照明电的标准，连一台大号台钻都带不动。
不过，对于这个简易的组装车间而言，要求倒也不必像正规厂房那么高。电力方面，只要能带动几台摇臂钻、电焊机和砂轮切割机就行了。
“这事，找谁都不如找基建科的宋科长。这些仓库当年都是他经手建造的，哪个仓库是什么情况，他最清楚。”郝胜利小声嘀咕着，心里已然拿定了主意。
他记得那些建厂初期的临时仓库虽然破旧，但说不定有能凑合着用的。
想到这儿，郝胜利不再犹豫，蹬上他那辆小推车，朝着基建科飞奔而去。
他得赶在下班前找到人，不然晚上就得去家里堵门了。
可今晚宣传科的吴科长还要来家里商量找老师的事儿，那可是大事，耽误不得。
赶到基建科小院，郝胜利一眼就瞧见科长办公室门口停着两辆绿色吉普车。
仔细一看，他迅速在脑海中让AI进行了对比，发现竟然是上午停在供应科的吉普车中的两辆。
郝胜利顿时觉得脑袋生疼，心里嘀咕着：这些公社书记、主任怎么又缠上宋科长了？
他心里琢磨着，脚下却没停，蹬着小车绕到了办公室的侧面。
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把小车往墙根一靠，使劲往上一蹦，双手扒住窗沿，胳膊用力，小脑袋刚好从窗户侧边探出一点，偷偷往里瞄。
果然，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三个穿着标准“四个兜”深色中山装的干部，一看就是从公社来的，正围着宋科长激动地说着什么。
宋科长则是一脸苦相，一边应付着，一边闷头抽着香烟，眉头紧皱。
一个面色黝黑的干部，洪亮的声音从窗户里传了出来：“宋同志，知道您有难处，钢筋水泥这些紧俏物资，我们就不让您为难了。”
他脸色一沉，站起身，挥舞着手臂，急切道：“可您务必得给想想办法，厂里规划的那个游泳池，能不能提前动工。眼瞅着就要春耕了，要是能早点用上你们游泳池排出来的水，我们公社挨着厂区的那几百亩望天田，就能改成水浇地。这可是几百亩好地啊，只要水能跟上，亩产提高两成绝对有把握。”
另一个上衣口袋别着两支钢笔、看着斯文些的干部赶紧接话：“是啊，宋同志。这工程早一天完工，我们农业就早一天受益。工人阶级老大哥支援农业，这可是体现咱们工农联盟阶级感情的大好事啊！”
第三个年纪稍长的干部，语气带着点不满，也敲起了边鼓：“宋同志，当初你们厂子建厂用地，我们红旗公社和前进公社可是二话没说，全力配合。现在我们就这点盼头，怎么就这么难呢？”
宋科长把烟头摁灭在满是烟蒂的搪瓷烟灰缸里，无奈地摊手：“李书记，刘主任，张书记，真不是我不帮忙。厂里所有的基建项目，都是党委会上定了，排了工期的，这是死命令。我现在上哪儿给你们变出施工队来，总不能把正在盖厂房的队伍拉过来修游泳池吧。那耽误了生产进度，责任谁担得起。这样，下个月，下个月我一定把游泳池项目排上，争取五月中旬让你们用上水，行不行？这也不耽误你们夏播改水稻吧。”
那个上衣兜里别着两只钢笔的干部为难道：“宋同志，实不相瞒，种水稻是芒种前后，五月中旬让我们用上水是不耽误夏播种水稻，可是今年春天有些旱，这些天就没见下点正经雨，地里干得不行，宋同志，您总不能看着社员们人背肩扛地去浇地吧。”
那个年长的干部补充道：“根据您提供的施工图，我们也看了，只要把游泳池修上，放出来的水就能沿着沟渠通到我们公社，到时候直接抽水渠里的水，也就不怕旱了。”
那个黝黑脸的干部有些不满道：“宋同志，知道你们为难，难道有我们当初难吗？”
郝胜利在窗外听着，心里渐渐明白了。
原来公社是急着要用游泳池的水浇地抗春旱。
他眼珠一转，一个主意瞬间在脑海里成型：水是关键，那何必非要等游泳池修好，先把水弄出来不就行了。
想到这儿，他心中已然有了主意，连忙从窗台上下来，蹬上小车，几个冲刺就到了基建科科长办公室的门口，把小车往墙根一靠，推开房门就进去了。
一进门，他看也没看那三人，倒腾着小短腿，带着哭腔嚷嚷道：“哎呀！宋伯伯，救命啊！赶紧给我找个能当厂房的库房，不行了，刘爷爷跟我发火了，要揍我了。”
宋科长正被三位公社同志逼得焦头烂额，见郝胜利进来，心里更是叫苦不迭，可对着孩子又不能发火，只能无奈地道：“胜利啊！你这是闹的哪一出？你们儿童团不是有一个大厂房了吗？”
郝胜利跑到他跟前，小脸皱成一团，委屈巴巴地说：“计划没有变化快嘛！现在那个大厂房堆满了机器零件，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刘爷爷刚才差点被个零件绊个跟头，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说再不解决场地问题就要揍我屁股，让我立刻过来找您想办法。”
他喘了口气，用小胳膊比划着：“要求不高，宋伯伯。就是个简易组装车间，地面平整，有照明，电力能带动几台摇臂钻和电焊机就行。您快看看，厂里还有没有空地方，旧仓库也行。”
宋科长看着郝胜利，又看看三位咄咄逼人的公社同志，一个头两个大：“胜利，别胡闹，没看见伯伯这正忙着吗？厂房是说有就有的，你们克服克服……”
“克服，那怎么克服，您要是不帮我解决了，我就不走了。”郝胜利嚷道。
随即他好像刚发现三人似的转过身，好奇地问道：“咦，这几位伯伯也来找我宋伯伯，你们有什么事吗？是不是也要找地方啊，那可不行，得我们先来。”
他这小胳膊一伸，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把原本因为被打断而有些不悦的三位公社干部都给逗乐了。
宋科长简直要气笑了，指着郝胜利对三人解释道：“李书记，刘主任，张书记，别见怪，这是咱们厂郝厂长家的孙子，郝胜利，也是厂里儿童团的……一个小负责人。孩子小，不懂事，净胡闹。”
那位别着两支钢笔、显得斯文些的李书记，饶有兴趣地看着郝胜利：“哦，小同志，我们不找你宋伯伯要房子，我们想让他先把游泳池修上，我们好用水。”
郝胜利点了点头道：“就这事啊！简单啊！让宋伯伯先修就行了，这又不难。”
“哎！这个小同志说得好，看看，宋同志，你看看……”那个黑脸膛汉子刘主任立刻接话道。
宋科长埋怨道：“胜利，别胡闹，先修游泳池，哪来的施工队，厂房不盖了，防空洞不改造了，别闹。”
郝胜利转过头对着宋科长眨眨眼道：“没人，公社有人啊！这事多简单啊！游泳池先不挖，按照施工图纸，先把深井打了，水泵房建好，公社出人帮忙挖引水渠。先抽水出来解决两个公社用水问题，后建游泳池不就行了。”
三个公社干部闻言，面上都是一喜，但随即又微微皱眉。
按照这小家伙的方法，水是能提前用上了，可是挖引水渠不轻松，需要投入不少劳力，现在正是春耕，人手也紧张。
宋科长则是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瞥了郝胜利一眼，没想到这孩子能想出这么个点子。
他心里迅速盘算，提前打井拉线建泵房，人手用不了多少，但要是公社能帮忙把引水渠给挖出来，那可是省下大量人工。
想到这儿，他装出犹豫的样子道：“胜利啊！这不是胡闹吗？这打井队和设备能想办法解决，泵房也简单，三五天就能干完，可从现在到五月中旬，天天用水泵抽水，电钱我们要搭进去多少？不行，不行，费用太高了。”
三个公社干部听宋科长这么说，脑子转过弯来。
对啊！现在挖渠看似亏了，可这一个半月电泵抽水的电钱也不是小数目。
想到这儿，三个公社干部互相对视了一眼，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都感觉这种交换方式不会亏。
岁数比较大的张书记咳了一下：“咳，老宋啊！我看这个小同志提的建议就不错。老宋，你把抽水的泵站先建起来，我们帮你们把引水渠挖过去，这一个半月的电费就顶我们的人工了。”
宋科长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是那副为难相，嘬着牙花子：“这个嘛……张书记，你们挖渠是省了我们的事，可这电费……厂里也是有成本核算的，一个半月，天天大功率水泵这么抽，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那位别着两支钢笔的李书记立刻接话：“老宋，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出人出力挖渠，人工要是折算成钱，恐怕比电费只多不少。再说，这渠挖好了，受益的也不光是我们，将来你们游泳池用着也方便，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黑脸膛的刘主任嚷道：“就是，老宋，别婆婆妈妈的，就这么定了吧。你们赶紧打井建泵房，我们明天就组织社员开工挖渠，保证不比你们的施工队慢。”
宋科长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再拿捏可能适得其反，便装作被说服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行吧。既然几位同志都这么说了，也是为了农业生产。我回头就安排打井队和设备，泵房的材料也是现成的，抓紧给你们弄起来。咱们可说好了，渠线就按图纸来，宽度深度得达标，到时候我们可是要验收的。”
“没问题。”三位公社干部异口同声，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困扰他们许久的春旱用水问题，眼看就有了彻底解决的眉目。
这时，一直被“晾”在旁边的郝胜利不干了，他扯了扯宋科长的衣角，小嘴又瘪了起来：“宋伯伯，宋伯伯！他们的事情都解决了，我的呢，厂房。刘爷爷还等着我回话呢！要是空手回去，他真揍我。”
宋科长此刻心情大好，看这个帮自己解了围的小家伙也格外顺眼了不少，摸了摸郝胜利的脑袋，笑道：“行了，别嚎了。”
他起身几步走到档案柜里掏出一卷图纸，抽出一张摊在一张办公桌上，四角用几个木块压住，对郝胜利招手道：“过来，这是厂区的早期规划图。”
郝胜利连忙跑了过去，爬上椅子，站在椅子上面看着建厂初期的规划图。
宋科长手指点着图纸上儿童团现有厂房的位置：“厂区生产区里面的厂房你别想了。能打主意的，就是这些建厂初期的临时仓库。”
他见郝胜利仔细的查看图纸，便用手指在图纸上画了一个圈，接着说道：“建厂初期搭建的临时储备库都集中在这附近，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七八个，彼此距离都不远。动力电的问题也不复杂，直接从你这厂房接出来就行，容量完全够用，水源也有保障。”
他留意到郝胜利脸上浮现出的一丝喜色，便话锋一转，泼起了冷水：“地面状况不错，都是水泥浇筑的，平整度也没问题。不过，这些临时储备库当时建得急，使用时间又短，质量也就一般。特别是房顶，防水处理得相当马虎。”
他思索片刻，补充道：“房顶必须得重新修缮一下。当时施工时没考虑到通风问题，还得开窗。墙壁太薄，得加厚处理。不过，有几间房子的状况还算可以。”
说着，他用手指向几间长条形的房子：“这几间修修就能用，层高有三米五，跨度五米六，墙体是一砖半的，长度大约三十米，房顶是预制板。就是没办法开窗户，两侧的墙是承重墙，不能动。”
郝胜利的双眼随着宋科长的手指移动，脑海中结合后世的记忆进行对照。
这几间长条房，他确实有些印象。
他七八岁的时候，还曾扒着房盖，掏过预制板窟窿里的鸟窝。
七六年大地震时，这几间房子被震出了大裂缝，但主体结构并未受损，预制板也没掉下来。后来，它们被当作危房废弃，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至于其他的房子，就没那么幸运了。有的预制板掉下来，有的墙体歪斜，被厂里直接封了，太危险。
想到这里，郝胜利直接问道：“宋伯伯，那这几间房子现在谁在用？”
宋科长直接回答道：“没人用，空着呢。钥匙在我这儿，你要用就拿去，自己收拾。不过，记住不能开窗，两侧墙体是承重墙，不能动。”
郝胜利连忙点头：“要，这几间长条形的房子我们儿童团都要了。对了，宋伯伯，厂里房子这么紧张，怎么还有空着不用的？”
宋科长低头看了看还没自己腿高的小不点，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因为这些房子在厂生产区外面，原料、成品放在生产区外面，一来不安全，二来运输太麻烦。”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胜利啊！你也管了一大摊子事，记住，得把手底下的人管好，别给他们伸手的机会，不然会害了他们。”
郝胜利连忙点头：“明白，宋伯伯，我一定记住。”
接着，他又说道：“宋伯伯，能不能派人帮我们修修房子？儿童团都是小豆芽菜，这活干不了啊！”
宋科长皱眉道：“胜利啊！你宋伯伯这里人手也抽不出来。顶多给你派几个技术员指导，干活的人得你自己找。材料不用担心，用我们购买四不像的费用跟你们顶账。工具基建科可以借给你们。”
人，这年头还缺吗？郝胜利想了想，直接答应道：“行，给我技术员就行，让他们带着干，人，我自己找。”
这时，三位公社干部见他们谈完，起身告辞。郝胜利和宋科长连忙送了出去。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三位公社干部，宋科长返身回屋，从抽屉里摸索出一串用麻绳系着的旧钥匙，挑出其中几把，递给了眼巴巴等着的郝胜利。
“喏，就这几把，对应的仓库门上都有编号，你自己去对。记住了，安全第一。进去前先通风，看看结构稳不稳当，尤其是屋顶，别冒冒失失就往里冲。”宋科长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遍。
“知道啦，宋伯伯，您就放心吧。”郝胜利接过钥匙，连忙塞进裤兜里。他小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我这就去告诉刘爷爷他们这个好消息！”
他用小手在裤兜摸了一下，扔下一句：“宋伯伯，我走了。”转身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