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原没有不透风的墙。秦明序被带走的当天，有不少路人都见着了旧迪厅周围那么大的阵仗，一时议论纷纷，是命案还是绑架，众说纷纭，只知道肯定是出事了。
总有嗅觉灵敏的媒体闻到微毫腥味，在几个路人手中换来有价值的照片、视频，有几个人丧眉耷眼被押走，一看就怀疑是瘾君子的外形，让这件正在调查的案子在公众心中有了猜测和定性。
其中一人，网上没有一张清晰的照片，远远一个侧脸，却被媒体当成撬动热点的靶子，身份、作风尽数扒出。
秦老书记独孙，性暴劣，年仅十九岁，涉嫌吸毒、嫖娼、开设赌场，荒淫无度，无恶不作，终于被警方抓捕归案。
一时间网上哗然。
秦明序被警方带走是事实，要知道一个半真半假的谣言远比彻头彻尾的谣言要厉害。此人身份特殊，又是极敏感的时期，秦家再怎么压消息，也拦不住胆大的记者跑到警队门口举着摄像机和麦克风搜刮实时热点。
太热闹了，秦明序几乎在被所有人戳脊梁骨，他该的，谁让他做了如此种种，谁让他生在一个权势滔天的秦家。一个政治色彩极强的豪门，无法跨越所以在众人眼中神秘又迷人的阶级，随便出点八卦秘辛，都容易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况是一个不学无术性格顽劣的私生子。于是，在无数瓣嘴唇的上下相碰中，案件的真相从重重迷雾逐渐有了确信的实体。
每个人口中的都是真相。
可一切还没过24小时，警方连尿检结果都没有拿到。
一队连夜审问，逮着神智清醒的那几个在凌晨意志最薄弱的时候频频施压，说出来的都大差不差。邢疆专盯姜苗那头，女人自从在车站被带来就浑浑噩噩的，像是目睹同伴被当场击毙刺激到了，从掌握的犯罪事实诱导逼问也憋不出个屁来，整体案程推进收效甚微。
天亮了，警队每一个人看上去都烦躁又疲惫。戚磊用凉水洗了把脸，眼皮都是肿的，早上用浓茶漱口，看见禁毒大队长王晓晖抄着一卷文件快步走进来。
他把卷宗放在桌上，对戚磊说：“我去现场看过，那痕迹除了粉就是红丹没错，在原本大麻的基础上加了不少香料进去，当糖丸吃的，很难查。去年抓了一批，但难保有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偷着贩的。资料在这，那几个人在哪，我看看。”
戚磊直起身体，说：“尿检结果还没出来，快了。”
两人不说废话，直接去拘留室。单独关押的人，王晓晖挨个看过来，还真让他锁定了一个眼熟的小喽啰。他偏头和戚磊低声说了几句，又沉吟了几秒，说：“还是要等尿检结果出来。”
“这三个犯过一次毒瘾，胳膊都挠烂了。”戚磊站在走廊里，从其中一个玻璃看进去，有点想抽烟。
“这三个应该没跑了。”王晓晖肯定戚磊，说的就是最开始抓出来发现有针眼的那几个。
“但是工具和注射器都在二零六放着。”这话好像已经有了判断，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戚磊说这话的时候也很平静。
“尿检结果出来了吗？”王晓晖催促。
大孟拿着证物篮从车上下来，急匆匆放到桌子上，汇报道：“戚队，这是嘉皇顶层所有的可疑物品，我们都带回来了。”
箱子里证物袋整整齐齐，戚磊和王晓晖都过去看了眼，经验丰富的缉毒队长拎起一兜子药，仔细查看了药品名称，把袋子扔在桌上，跟他们说：“这袋拿下去检测。”
“什么药？”戚磊问。
“有几样安眠药，大多管镇静的，涉及这些还是检过比较稳妥。”王晓晖又问，“你刚才说二零六怎么了？”
“我在想，如果秦家人涉毒而试图脱罪的话，我应该怎么写这封举报信。”戚磊沉着脸告诉他，“省委来人了。”他一直记得秦明序疯狂病态的眼睛，太过骇人。他无法忍受潜在的犯罪分子有可能被包庇纵容，甚至隐于人海，他一定要把这其中的曲折都查个透亮。不管这背后的阻力有多少，起码他要手握真相。
王晓晖从戚磊的表情上看出他极大的心理压力，拍了拍他的肩，叹口气：“确实不好办。”
他想了想，多劝了一句：“真要有这情况，你有点分寸，别刚到底，留点余地。”
戚磊这种人，刚硬、正直，不涉及权力核心利益，没人会动他。在其位才能办更多事，上边也都希望戚磊这样的人越多越好，当然，最好是更聪明点。
戚磊不说话，谁也看不出他怎么想。这时邢疆来了，拿着讯问笔录，示意戚磊，“戚队。”
王晓晖说：“我去里边看看。”
办公桌旁留下两个人，戚磊接过讯问笔录，一字不差地看，邢疆在旁重复重点：“姜苗和秦明序保持情人关系有半年了，嘉皇最开始也是秦明序管着，但他不出面，由他哥和姜苗代管，实际控股的是他。”
“这小子不简单，跟林海私底下见过好几次，涉及经济犯罪那些，得慢慢查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有结论的。”
“嗯。”戚磊应了声，还在翻。
邢疆皱了皱眉，声音压得更低，“我想的是，暮暮那个证词，跟姜苗交代的，可不太一样，她从始至终，都没提过秦明序这个人。”
一个是维持了一段时间的虚假好友，另一个是同班同学，戚礼会对姜苗和秦明序的关系完全不知情吗？
邢疆心里有杆偏秤，说：“姜苗会不会说了假话？”
戚磊从笔录中抬起头，说：“那你为什么能保证暮暮说的就是实话，她就一定没有隐瞒？”
戚磊说：“你不能因为暮暮是我的女儿，就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涉及到证人证词，主观因素很多，最终要看证据说话。”
邢疆点点头，听进去了，“是。”
戚磊把笔录搁在桌上，捏了捏鼻根，难掩疲惫。这时王晓晖快步走出来，随手敲了敲墙面，告诉他们：“欸，那小子毒瘾犯了。”
戚磊精神一凛，疾步过去。邢疆紧随其后。
三个男人站在审讯室里，隔着单面玻璃紧紧盯着里面被拷住的年轻人。王晓晖神色较之他们两个稍微缓和一点，毕竟没少见这种情况，说：“不到五分钟吧，上劲挺快的，平时没少吸啊。”
审讯室不互通的时候隔音不错，王晓晖声音也不大，但里面的人像是听见这句一样，猛地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睁着一双极可怖的眼睛死死盯住玻璃后的几个人。戚磊眯紧了眼睛，神色更肃，明明是看不见的，却像被那眼神直接攫住了一样。
可怕的直觉。
秦明序弓着的脊背在微微颤抖，眼睛紧闭又睁开，很神经质。他坐的椅子是刑警队审讯特制，密度极高的材料固定在地面上，手腕上也是紧紧束缚的拷锁，当时锁住他就费了不少力气。而此时的他把短手铐晃得哗啦哗啦响，手腕早就磨出一圈血痕，往下渗血。金属不断划擦在木头上，钝重的声音剌着耳朵，人依旧躁到极致，低声喘着灼热的粗气，时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低吼。
邢疆低声骂了句脏话，忍不住道：“都把自己祸祸成什么德行了。”
秦明序听不见，他的世界很安静，很痛苦。他持续不断地发出声音好让空虚的心脏稍微满上一点，但没有用，根本无用，脑海里依旧是戚礼决然走掉的身影，他在当时甚至看不到她的发尾，头被按在地上，竭力睁大眼眶也只能看到一双纤细的脚踝，在视线尽头消失。
他真的恨，心口尖锐的刺痛，剜掉血肉的痛苦，也让她尝一尝好不好啊。凭什么只有他。
耳边像是有几万只蜜蜂在振翅，环境又变得很吵，就像他的体温此时在忽冷忽热一样，有什么尖叫、狂吼、撕扯着他的神经，里面已经被尖针刺入、划开，发臭，一片片血花绽开，衰败、黯淡，最后变成无内容的腐肉。
他在狂热的瘾中，被痛苦和憎恨反复穿透。他脑海里有那道身影，朝他笑，说第一个爱他，拥抱他、亲吻他，拒绝他、再彻彻底底抛弃他。他想把她撕裂，同样彻底。她不是要光明吗，如果有机会，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彻底毁掉她的人生。
戚磊有意用疲劳战术消解他的心理防线，秦明序已经接近一天一夜没合眼，他却继续挣扎了很久，不会累一样。直到额头抵在冰凉的手铐上，终于再没力气，他嘶哑着声音，极低极低，接近哽咽，念道：“戚礼……”
回来再抱他一次，他可以放她去北京、追逐她想要的……
他陷入了一种无意识，目光病态，喉间发出破碎的气息声，又念了一遍：“回来。”
“戚礼……”
“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戚礼……”
偏执的、嘶哑的、充满恨意的、无穷无尽的，叫着……
戚磊手掌猛地撑在桌上，死死盯着一镜之隔神情恍惚的年轻男人，浑身冒着可怕的寒意，“他在叫谁？”
邢疆完全被这一幕摄住了，他忘了说话，咬紧牙关，喉结滚了下，半晌才道：“要不要问暮暮……”
“现在！”戚磊狠狠一拳砸向桌子，手臂青筋暴起，体内仿佛有座火山即将爆发，“立刻给戚礼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