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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鸣般的掌声早已散去,议事厅里只剩下水晶吊灯单调的嗡鸣和窗外淅淅沥沥、不知疲倦的雨声。空气里弥漫着雪茄的余烬、香水的残留和一种无形的硝烟味。满地狼藉的文件、被踩踏的地毯褶皱,还有演讲台前地毯上几点暗红的、几不可察的血渍——那是她额头伤口渗出的血,被她的鞋跟碾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那场风暴。

李晚星依旧站在演讲台前,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雕像。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名为“星舟”的戒指沉甸甸地套着,铂金的微凉和虹彩贝壳奇异的温润感顽固地提醒着它的存在。黄砚舟那句“你的战场,就是我的战场”如同冰冷的烙印,灼烫着她的神经。屈辱、茫然,还有一种被强行卷入惊涛骇浪的无力感,在她胸腔里翻搅。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铂金指环,想用力把它褪下来。可那戒指如同生了根,严丝合缝地卡在指根,任凭她如何用力,光滑的戒圈只是在她皮肤上勒出一道刺眼的红痕,纹丝不动。一股更深的屈辱涌上来,她狠狠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别白费力气了。”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看透她所有挣扎的平静。

李晚星猛地转身,像只受惊的小兽。黄砚舟不知何时已穿回了他的深黑色西装外套,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恢复了那副冷硬疏离的模样。他手里拿着她刚刚签下的那份《拾光照相馆股权重组及品牌重塑战略合作协议》,深邃的目光掠过她因用力而泛红的指节,最后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没有波澜。

“这戒指是特制的,戴上就取不下来。”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除非,你用钢锯把它锯断。或者,”他顿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意味,“我们其中一方,达成最终的目标,或者…倒下。”

他的话像冰锥,刺得李晚星浑身发冷。达成目标?倒下?这枚戒指,竟真成了他口中的“战旗”,成了捆绑命运的锁链!

“黄砚舟!”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愤怒和虚弱而颤抖,“你到底要干什么?!把我当什么?一个提线木偶?还是你复仇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黄砚舟没有立刻回答。他缓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带来无形的压迫。他微微俯身,目光沉沉地锁住她通红的、燃烧着怒火的眼眸。距离很近,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冷硬气场。

“林晚星,”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力量,“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除了虚张声势的愤怒,还剩什么?”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强撑的脆弱,“拾光拿回来了吗?林正明的爪牙斩断了吗?你父亲的冤屈洗刷了吗?”

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愤怒的火焰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熄,只剩下空洞的无力感。

“没有。”黄砚舟替她给出了答案,目光锐利如刀,“你什么都没有。你只有一腔孤勇,一身伤痕,还有…这个。”他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猝不及防地、轻轻点了一下她无名指上那枚流光溢彩的贝壳戒指。

指尖的温度和他话语的冰冷形成诡异反差,李晚星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他更快地、用那份协议书挡住了动作。

“所以,”他直起身,恢复那居高临下的姿态,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收起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无用的愤怒。想讨回你父亲的清白,想守住拾光,想活下去,就跟我走。现在,立刻。”

他不再看她,转身,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冷酷的回响,径直朝着议事厅侧门走去。背影挺拔、决绝,没有丝毫犹豫,仿佛笃定她一定会跟上。

李晚星站在原地,指间的戒指冰冷沉重,黄砚舟最后的话语如同魔咒在耳边回响。“想活下去,就跟我走。”活下去…是啊,她还有得选吗?在议事厅撕开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后,林正明和他背后的势力,会放过她吗?拾光,那间风雨飘摇的小小照相馆,又能抵挡几番风雨?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被命运洪流裹挟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挣扎、愤怒,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枚戒指,只是默默地将协议书从演讲台上拿起,攥在手里。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感,反而让她混沌的思绪清醒了些。

她迈开脚步,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身体,跟上了那个高大冷硬的背影。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黑色劳斯莱斯轿车如同沉默的巨兽,在雨雾弥漫的槟城街道上穿行。车窗外,台风“海龙”虽然减弱,但余威犹在,雨水被狂风卷着,疯狂地抽打着车窗,发出密集而压抑的噼啪声。街道两旁,被风雨摧残过的棕榈树垂头丧气,断枝残叶满地狼藉,一片破败景象。

车厢内,气氛比窗外的风雨更加沉闷凝滞。李晚星紧紧贴着车门坐着,尽可能拉开与黄砚舟的距离。她偏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街景,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扭曲了外面世界的轮廓,就像她此刻混乱不堪的内心。左手始终紧紧攥着,将那枚碍眼的戒指藏在掌心,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它带来的存在感。旧蓝布旗袍的领口有些紧,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额角的伤口在纱布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这短短数日经历的惊心动魄。

黄砚舟则闭目靠在另一侧的真皮座椅里,似乎在小憩。他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姿态依旧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矜贵和掌控感。车内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宇间一丝极淡的倦意,泄露了连日高强度运筹帷幄的消耗。然而,即使闭着眼,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依旧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让李晚星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

没有人说话。只有雨刮器单调地左右摆动,发出规律的“唰——唰——”声,以及引擎低沉的轰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心慌。

李晚星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那间议事厅,飘回投影魔盒里父亲最后那张令人心碎的画面。铁链、泥泞、不屈的眼神…阿爸…她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又热了。她用力眨眨眼,将泪意逼回去。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她必须活下去,为了阿爸的清白,为了拾光。

车子拐过一个弯,熟悉的乔治市码头区域渐渐映入眼帘。当“拾光照相馆”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招牌终于在雨幕中显现时,李晚星的心猛地揪紧了。

照相馆门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原本古朴雅致的木质门面,此刻被砸得面目全非!几块玻璃橱窗碎裂成蛛网状,里面的展示照片散落一地,被雨水和污泥浸染得污秽不堪。木门上留下了明显的钝器重击的凹痕和划痕,门锁更是被暴力撬开,歪歪扭扭地挂在一边。门前的地上,散落着被撕碎的“拾光”招牌碎片和几张被踩踏过的旧照片,其中一张正是她小时候和父亲的合影,照片上父亲温和的笑容,此刻被泥泞覆盖,显得格外刺眼。

显然,在他们于议事厅掀起滔天巨浪的同时,林正明的报复,已经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噬咬到了这里!

“阿爸的店…”李晚星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抠住了车门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愤怒和心疼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黄砚舟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深邃的目光透过车窗,冷冷地扫过那片狼藉。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紧抿的唇角,线条似乎更冷硬了几分。

“阿忠。”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

“少爷。”坐在副驾驶的阿忠立刻应声。

“叫人收拾干净。换最好的防弹玻璃。”黄砚舟吩咐道,语气如同在谈论天气,“天黑之前,我要看到这里恢复原状,并且,有我们的人守着。”

“是,少爷!”阿忠立刻拿出小巧的步话机,低声而迅速地传达指令。

车子在照相馆门口停下。阿忠率先下车,撑开一把宽大的黑伞,恭敬地拉开黄砚舟一侧的车门。黄砚舟弯腰下车,站定,黑伞立刻遮蔽了他头顶的风雨。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侧身,目光投向车内依旧僵坐着的李晚星。

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站在伞下,深黑色的西装在灰暗的雨景中显得格外醒目,如同沉默的礁石。

李晚星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自己这一侧的车门。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咸腥的海风,瞬间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噤。她没有伞,只能任由雨水打湿她单薄的旧旗袍肩头。她挺直脊背,无视黄砚舟的目光,也无视阿忠递过来的另一把伞,径直踩着地上的碎玻璃和泥泞,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被暴力破坏的门。

高跟鞋踩在玻璃碴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

推开歪斜的门,一股混杂着灰尘、潮湿霉味、还有淡淡显影液气息的味道涌入鼻腔。这是家的味道,此刻却掺杂着被侵犯后的凌乱与悲凉。店内一片狼藉。柜台被掀翻在地,账本、单据散落得到处都是。冲洗照片的架子东倒西歪,未干透的照片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角落。暗房的门虚掩着,隐约可见里面也被翻动过。

李晚星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水渍。她环视着这满目疮痍,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愤怒和无力。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黄砚舟走了进来,高大的身影立刻让原本就不算宽敞的店面显得更加逼仄。阿忠紧随其后,恭敬地收起伞。

“阿忠,清点损失,特别是暗房里的设备。”黄砚舟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死寂,他的目光冷静地扫过每一处被破坏的痕迹,像是在评估战场,“通知陈律师他们,地点改在这里。让他们把东西都搬过来。”

“是,少爷!”阿忠立刻行动,开始有条不紊地检查各处。

李晚星猛地转过身,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出口:“黄砚舟!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的临时指挥部吗?!这是拾光!是我阿爸留给我的店!不是你的战场!”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在空旷破败的店里回荡。

黄砚舟缓缓转过身,面对她。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神情冷漠得近乎残酷。“不然呢?”他反问,语气平淡却带着强大的力量,“你以为签了那份协议,只是拿回一个空壳子?还是以为林正明砸完店,出完气,就会放过你和你这间摇摇欲坠的照相馆?”

他向前一步,逼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李晚星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来的微热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味道,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

“看看这里,”他抬手指向四周的狼藉,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这就是你所谓的‘家’,在风暴面前不堪一击的样子。没有我的‘指挥部’,没有我的人守着,它撑不过今晚。林晚星,收起你那点幼稚的领地意识。从你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拾光就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林记照相馆’了。它现在是风暴的中心,是证据链的起点,是撕开真相的战场!你要想它活下去,想用它为你父亲正名,就得习惯它现在的样子!”

他的话像冰水,浇灭了李晚星愤怒的火焰,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她看着眼前这个冷硬如铁的男人,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掌控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无力。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这种被强行闯入、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被染上硝烟的感觉,让她痛彻心扉。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反驳是徒劳的。最终,她只是倔强地别开脸,不再看他,目光空洞地落在地上那张被泥水浸透的、她和父亲的合影上。

黄砚舟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对阿忠吩咐道:“把后面那间大暗房整理出来,做临时办公室。前面损坏的地方,让工人动作快点。”说完,他不再理会李晚星,径直朝着里间被破坏的暗房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李晚星独自站在狼藉的大堂中央,听着外面工人开始清理碎玻璃的声响,听着阿忠低声指挥的声音,还有里间隐约传来的黄砚舟冷静的指令声…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她缓缓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那张污损的照片。她用袖子用力擦拭着照片上父亲的脸庞,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混合着脸上的雨水,砸在冰冷的、沾满泥污的地面上。

“阿爸…对不起…”她无声地哽咽着,将照片紧紧捂在胸口,仿佛想汲取最后一点温暖。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光芒。

黄砚舟带来的效率是惊人的。

短短两个小时内,原本被砸得稀烂的照相馆门面已经焕然一新。几块厚重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防弹玻璃取代了碎裂的橱窗,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被撬坏的门锁换成了极其复杂的密码加机械双重锁。工人们手脚麻利地清理了所有垃圾,修复了破损的柜台和家具。虽然被砸坏的相框和散落的照片无法复原,但至少店面恢复了基本的整洁。

而真正的变化,发生在照相馆深处。那间原本用来冲洗大幅照片、存放备用器材和珍贵底片的大暗房,此刻已被彻底改造。

厚重的遮光帘被完全拉开,露出了蒙尘的窗户,虽然外面天色阴沉,但光线好歹透了进来。里面堆积如山的旧器材、底片盒被清空,整齐地码放在角落,覆盖着防尘布。房间中央,摆上了一张宽大厚重的红木办公桌,桌面光可鉴人,上面已经放置了一台最新式的黑色转盘电话、一盏黄铜绿罩的台灯、几摞崭新的文件夹和一个沉甸甸的青铜笔架。

桌子的对面和两侧,则摆放着几张样式简洁但用料扎实的靠背椅。靠墙的位置,临时加装了几个文件柜,柜门紧闭,但能想象里面塞满了东西。房间的一角,甚至被隔出了一小片区域,摆放着咖啡壶和简单的茶具。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冷硬、高效、不容置疑的商务气息,与照相馆原本带着艺术气息和岁月痕迹的氛围格格不入。空气里漂浮着新木材、皮革、纸张和淡淡的雪茄混合的味道,彻底驱散了原本显影液和旧时光的气息。

李晚星站在改造好的“临时办公室”门口,看着里面的一切,只觉得胸口发闷。这里曾经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存放着父亲留下的许多珍贵底片和器材,是她心灵最后的避风港。如今,却被强行打上了黄砚舟的烙印,变成了一个冰冷的“作战指挥部”。

“林小姐,您的办公位在这边。”阿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指着红木大办公桌斜对面靠窗的一个位置。那里也放着一张稍小的书桌,上面同样摆放着台灯、文具和一摞文件,还有一台小巧的打字机。

李晚星沉默地走过去,坐下。硬木椅子硌得她有些不舒服。她看着对面那张属于黄砚舟的、气势十足的红木大桌,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以陈律师为首,三名穿着笔挺西装、提着厚重公文包的男人鱼贯而入。他们神情严肃,步伐迅捷,身上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专业律师特有的干练和一丝不苟。看到黄砚舟(他正站在窗边,背对着门,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雨幕),几人立刻微微躬身。

“黄先生。”陈律师的声音沉稳有力。

黄砚舟转过身,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晚星身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意味:“这位是林晚星小姐,拾光照相馆的法定继承人,也是我们这次行动的核心当事人。所有与林正弘先生旧案及拾光相关的法律事务,最终都需要她的确认和授权。”

“林小姐,幸会。”陈律师上前一步,向李晚星伸出手,态度礼貌而疏离。其他两位律师也微微颔首致意。

李晚星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伸出手与陈律师轻轻一握。对方的手干燥而有力,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她只觉得喉咙发紧,面对这些代表着黄氏庞大法律机器的精英,她像个误入狼群的羔羊。

“陈律师,情况简报。”黄砚舟走回他的大办公桌后坐下,直接切入主题。

“是。”陈律师立刻打开公文包,取出几份文件,语速清晰而快速,“首先,针对今日林正明在股东会议上的诽谤言论,以及其指使人员暴力破坏拾光照相馆的行为,我们已初步完成证据固定(包括议事厅部分与会者的证词记录和照相馆现场破坏状况的详细照片及公证)。根据《海峡殖民地刑法典》相关条款,已构成寻衅滋事、故意毁坏财物及名誉侵权。我们建议立即向乔治市地方法院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要求严惩并索赔。诉状草案已准备好,请黄先生和林小姐过目。”他将一份文件推到黄砚舟面前,另一份递给李晚星。

李晚星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诉状草案,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文和严谨的措辞让她头晕目眩。告林正明?用法律武器?这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旋过无数次,却从未像此刻这样真实地摆在面前。她下意识地看向黄砚舟。

黄砚舟只是快速扫了一眼他面前的文件,便冷声道:“不够。林正明只是摆在台面上的小丑。重点是他背后的力量。这份诉状,暂时压下。”

陈律师似乎早有预料,并未惊讶,只是点头:“明白。那关于林正弘先生旧案重启调查的申请,我们已根据现有证据链——主要是林正弘先生遗留在怀表中的亲笔密函、虹彩同心贝所证明的林黄两家婚约关系对林正明‘遗产继承权’的天然否定、以及今日议事厅公开展示的苦役营照片所引发的巨大舆论压力——草拟了详细的申诉状和证据目录,请求殖民地最高法院重审此案。这份文件,需要林小姐作为直系亲属和唯一合法继承人亲笔签署授权,才能正式提交。”

他将另一份更厚的文件推到李晚星面前。

重审阿爸的案子!李晚星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颤抖地翻开文件。首页,“申诉人:林晚星”几个字异常醒目。后面是厚厚一叠关于父亲当年“走私军火案”的案情简述、疑点分析、新证据列举以及严正的法律诉求。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我…我需要时间仔细看。”她声音干涩地说。这不仅仅是一份文件,这是为阿爸翻案的第一枪!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可以。”黄砚舟替她做了回答,语气不容置疑,“但时间有限。舆论发酵有其黄金期,必须在总督府和那些幕后黑手反应过来、编织新的谎言之前,把这份东西递到首席大法官的案头。最迟明天中午,我要看到林小姐签好字的文件。”

明天中午!李晚星心头一紧。这厚厚一叠,她恐怕连夜都未必能看完!

“另外,”陈律师继续汇报,神情更加凝重,“我们紧急调阅了当年‘远星号’被查扣的官方记录副本,以及后续的货物清单和所谓的‘走私军火’鉴定报告副本。发现几个关键疑点:第一,查扣程序存在严重瑕疵,现场勘验记录缺失关键见证人签字;第二,货物清单中,被指认为‘军火’的那部分箱子的封条编号,与船上其他合法货物箱的编号序列存在明显断裂,疑似后期伪造添加;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年负责‘鉴定’那些‘军火’的所谓专家,名叫罗森·克拉克,此人在案发后不到半年,就因‘意外’溺死于新加坡港,死因存疑。”

罗森·克拉克…意外溺死…李晚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灭口!这几乎是赤裸裸的灭口!

“找到这个罗森·克拉克的背景,生前与哪些人有密切往来,尤其是与林正明,或者总督府某些人的关联。”黄砚舟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眼神锐利如鹰隼,“还有,查清楚当年负责查扣‘远星号’的海关行动队负责人是谁,现在何处。任何一个环节的松动,都可能撬开整个黑幕。”

“已经在查,黄先生。”陈律师颔首,“还有一件事,关于橡胶林三号井。我们查阅了黄氏航运早年参与北婆罗洲开发的档案,发现那片橡胶林,包括三号井区域,最早的土地勘探和初期开发批文,签署人正是已故的老黄先生,黄继霆。”

黄砚舟叩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李晚星也猛地抬起头,看向陈律师。

“祖父?”黄砚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是的。”陈律师肯定道,“文件显示,老黄先生当年看好那片土地的橡胶种植潜力,亲自签署了初期开发的许可,并投入了部分启动资金。但后来因为…林正弘先生出事,以及‘远星号’事件对黄记的巨大冲击,后续开发计划被搁置。那片土地几经转手,最后落到了林正明控制的一个空壳公司名下。我们怀疑,林正明当年陷害林正弘先生,除了谋夺‘虹彩同心贝’代表的婚约权益和黄家的资源,很可能也与彻底侵吞这片由老黄先生首肯开发、价值巨大的橡胶林地有关!三号井…或许就是他们当年急于掩盖某个秘密的地点!”

办公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煤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祖父…橡胶林…三号井…灭口的鉴定专家…伪造的货物清单…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黄继霆”这个名字瞬间串连了起来!一个巨大的、缠绕着贪婪、背叛与血腥的阴谋轮廓,在昏黄的灯光下,渐渐变得清晰而狰狞。

李晚星只觉得浑身发冷,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阿爸当年,到底卷入了怎样可怕的漩涡?这背后的黑手,究竟想要掩盖什么?而黄砚舟的祖父黄继霆,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受害者,还是…无意中开启了潘多拉魔盒的人?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办公桌后的黄砚舟。他背脊挺直,坐在宽大的椅子里,光影在他冷峻的脸上切割出分明的轮廓。他薄唇紧抿,深邃的眼眸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沉重、愤怒,还有一种…深沉的、如同背负着无形枷锁般的责任感。

“继续查。”良久,黄砚舟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砂砾般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仿佛从齿缝间挤出,“动用一切资源,给我挖!挖出那个罗森·克拉克的所有底细!挖出当年海关行动队的人!挖出橡胶林三号井下面…到底埋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是!”陈律师和他的团队肃然应命,神情凝重。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肃杀紧绷。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彻底笼罩了风雨飘摇的槟城。拾光照相馆深处这间临时改造的办公室,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黄砚舟带来的巨大蓄电池组保证了充足的电力供应。那盏黄铜绿罩的台灯散发出稳定而明亮的光芒,照亮了红木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卷宗和地图。煤油灯作为补充光源,在角落里安静地燃烧着,跳跃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陈律师和他的团队占据了办公室的另一侧。三张临时加设的小桌拼在一起,上面同样堆满了文件、打开的厚重法典和写满潦草字迹的笔记本。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快速翻动书页的哗啦声、以及三人之间压得极低的、急促而专业的讨论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部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发出的轰鸣。

“克拉克的银行流水副本调到了吗?重点查案发前三个月的大额异常入账…”

“当年海关行动队的名单…对,找那个叫张志强的副队长!他退休后好像回了柔佛老家…”

“橡胶林的地质勘探原始报告!必须找到!三号井的深度和可能存在的异常构造是关键…”

“申诉状第三部分的疑点论证,措辞需要更尖锐,直指程序违法和证据链断裂…”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因和烟草混合的味道。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猎手锁定目标般的专注。

李晚星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同样被淹没在文件的海洋里。她面前摊开着那份厚厚的申诉状草案。陈律师团队的专业和高效让她咋舌,也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她强迫自己摒弃杂念,逐字逐句地阅读着,试图理解那些严谨而复杂的法律术语,核对每一个关于父亲案件的细节描述是否准确无误。

这不仅仅是在阅读一份文件,更像是在亲手挖掘一道深埋了十五年的、血淋淋的伤口。每一个疑点的列举,都让她想起阿爸可能遭受的冤屈;每一个证据的呈现,都让她心如刀绞。她看得极慢,不时停下来,用笔在草稿纸上做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或者因为某个细节而陷入长久的沉默,眼眶泛红。

黄砚舟则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核心。他大部分时间都埋首于他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的是陈律师团队不断汇总过来的各种情报简报、可疑人物的背景资料、以及关于橡胶林三号井的零星信息。他看得极快,修长的手指不时在文件上划过,留下简洁有力的批注。有时他会拿起电话,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下达指令,语速极快,目标明确,往往只有几个关键词:“查这个账户”、“盯住这个人”、“地质队,明天必须到现场”。

他的眉头始终紧锁着,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只有偶尔在翻动文件间隙,他会端起手边的黑咖啡抿一口,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对面同样被文件淹没的李晚星。

李晚星正被申诉状中一段关于当年“军火”鉴定程序漏洞的描述卡住,眉头紧锁。或许是太专注,或许是屋内空气有些沉闷,她忍不住低声咳嗽了两下,瘦削的肩膀随之轻轻颤动。

黄砚舟放下咖啡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说话,目光在李晚星略显苍白的侧脸和单薄的旧旗袍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收回视线,抬手,对着角落里侍立的阿忠,做了个极其轻微的手势——指向紧闭的窗户。

阿忠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动作轻缓地将原本为了隔绝风雨而紧闭的窗户,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股带着湿润凉意和咸腥气息的海风瞬间涌入,驱散了室内的些许沉闷。风拂过李晚星的鬓角,带来一丝清凉,让她因专注和压抑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好看到阿忠关窗的动作,以及…黄砚舟重新埋首文件、仿佛刚才那细微指令从未发生过的冷硬侧脸。

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李晚星心底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是错觉吗?还是…他竟注意到了她细微的不适?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强行按了下去。怎么可能?他眼里只有他的棋局,他的复仇。她不过是他棋盘上一颗不得不用的棋子罢了。

她甩甩头,逼自己重新专注于眼前的文字。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纸张的翻动声中悄然流逝。夜色越来越深,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一些,敲打着新换的防弹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办公室里的讨论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翻动文件和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长时间的专注让李晚星感到一阵阵眩晕,胃里也隐隐传来饥饿的绞痛。她这才想起,从议事厅回来到现在,她滴水未进。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阿忠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几个精致的白瓷盖碗,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

“少爷,林小姐,各位律师先生,厨房炖了些汤水点心,请用些宵夜吧。”阿忠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恭敬。

陈律师几人道了谢,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各自取了一碗。是热气腾腾的鸡茸粟米羹,香气扑鼻。

阿忠将最后一碗轻轻放在李晚星的书桌一角:“林小姐,您的。”

李晚星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羹汤,浓郁的香气勾得她胃里更难受了。她确实饿了,但一种别扭的情绪让她没有立刻去碰。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黄砚舟。

黄砚舟也停下了笔,正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在清除文件上沾染的墨迹。他面前并没有汤碗。他甚至连看都没看那些宵夜一眼。

“我不饿。”他淡淡地对阿忠说了一句,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文件,似乎那碗羹汤从未出现过。

李晚星抿了抿唇。他不吃,自己又何必矫情?她默默端起自己那碗温热的羹汤,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鲜甜的汤汁滑入食道,暖意瞬间驱散了胃里的空虚和身上的些许寒意。她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地喝着,像一只终于找到一点暖源的小动物。

黄砚舟的目光,在她低头喝汤时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略显柔和的侧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缓和,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便重新投入到那份关于橡胶林早期勘探队的名单核对中,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冷峻专注。

深夜的寂静被文件堆砌得更加厚重。陈律师和他的团队在补充了能量后,再次投入战斗,但长时间的紧绷和高强度脑力消耗,让倦意不可避免地袭来。一名年轻的律师支撑不住,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陈律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强打着精神。

黄砚舟依旧坐得笔直,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他面前的文件换成了几张泛黄的、绘制着复杂等高线和矿脉标记的地质勘探图,似乎与橡胶林三号井有关。他看得极其专注,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眉头紧锁,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关键的线索。

李晚星终于艰难地啃完了申诉状草案的主体部分。她揉了揉酸涩无比的眼睛,只觉得头昏脑涨,太阳穴突突直跳。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面,落在那个被她从家里带来的、父亲留下的旧藤箱上。箱子不大,棕褐色的藤条已经有些磨损,但依旧结实。这是阿爸当年离开黄记香料厂时带走的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之一,里面存放着一些旧照片、几本她小时候的涂鸦本,还有一些阿爸视为珍宝的小物件。

看着这个箱子,李晚星紧绷的心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需要一点阿爸的气息,来支撑她熬过这个漫长而压抑的夜晚。她放下笔,轻轻将藤箱拉到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搭扣。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旧纸张、干涸墨水和岁月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拂过箱子里那些熟悉的旧物。泛黄的全家福照片、她小时候戴着虎头帽咧嘴傻笑的周岁照、几枚造型别致的异国钱币、一支早已干涸的绘图铅笔…

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箱子最底层一个用深蓝色粗布包裹着的硬壳本子时,黄砚舟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那是什么?”

李晚星吓了一跳,手一抖,那个包裹着的硬壳本子没拿稳,从她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包裹的蓝布散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本深棕色牛皮封面、边角已经严重磨损的厚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她刚想弯腰去捡,黄砚舟的动作却比她更快。

他不知何时已从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起身,几步就跨到了她桌前。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冷峻气质不符的迅捷,先一步捡起了那本掉落的笔记本。他的手指紧紧捏着那陈旧的牛皮封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李晚星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得愣住了,下意识地站起身:“那是…我阿爸的东西…”

黄砚舟没有看她。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笔记本的封面上,呼吸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昏黄的灯光下,李晚星清晰地看到他冷硬的下颌线条绷紧了,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与他平时截然不同的郑重,缓缓翻开了那本厚重的笔记本。

扉页上,是几行熟悉的、苍劲有力的钢笔字——那是阿爸的字迹!

李晚星的心猛地一跳,目光也随之落在那泛黄的纸页上。

只见扉页上清晰地写着:

“航海日志 – 林正弘 – 民国十七年秋 至 民国十九年春”

在标题下方,还有几行稍小一些、墨迹似乎更深、带着某种强烈情感的附注:

“星儿吾女:

若你长大,得见此册,阿爸或已远航。

莫悲,莫惧。

南洋路险,人心似海。

若你遇见小黄(黄继霆老先生之孙,砚舟),定将此册交予他手。

阿爸信他。

他必会…护你周全。”

“护你周全”!

最后那四个字,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的重锤,狠狠砸在李晚星的心上!她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又猛地抬头看向黄砚舟!

黄砚舟的反应比她更为剧烈!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颤!捏着笔记本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他死死地盯着扉页上那几行字,尤其是“他必会…护你周全”那几个字,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起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一种沉痛到极点的悲怆,还有…一种被父辈沉重的信任和嘱托瞬间压垮的窒息感!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冷硬如冰的面具在这一刻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剧烈动荡的情感内核。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连角落里打瞌睡的年轻律师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凝重的气氛惊醒了,茫然地看着僵持在房间中央的两人。陈律师也停下了笔,目光凝重地看过来。

“阿…阿爸…”李晚星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阿爸最后要把那封绝笔密函藏在给黄家的怀表里!明白了阿爸在绝境中,还在用他最后的方式,为她这个年幼的女儿铺一条生路!他把所有的信任,把他唯一的骨血,都托付给了那个星空下盟誓的兄弟的后人——黄砚舟!他信黄继霆,所以也信黄继霆的孙子,会“护她周全”!

这份迟来了十五年的、来自父亲最深沉的、跨越生死的托付,如同最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李晚星所有的堤防和伪装。她捂住嘴,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黄砚舟依旧紧闭着眼,但李晚星那压抑的、悲恸的哭声,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膜。他握着航海日志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祖父临终前紧抓着他的手,反复念叨着“正弘…正弘…”的画面,与眼前扉页上那力透纸背的“护你周全”的字迹,如同两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交织在一起!

原来,祖父念念不忘的,不仅是故友的冤屈,更是这份临危托孤的、重于泰山的承诺!而林正弘,在自身难保的绝境中,依然用他最后的清醒和信任,为女儿留下了一线生机!这份信任,跨越了生死,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黄砚舟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李晚星,背对着所有人。高大的背影在灯光下投射出浓重的阴影,肩膀的线条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岩石。他低着头,宽厚的背脊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像是在努力平复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办公室里只剩下李晚星压抑的啜泣声和黄砚舟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黄砚舟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他脸上的剧烈波动已被强行压下,重新覆上了一层冰霜,但那冰霜之下,却涌动着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厚重的东西。他的眼圈有些发红,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都要坚定,仿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

他不再看那本航海日志的扉页,而是直接翻开了后面的内容。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林正弘工整而略显拘谨的字迹,记录着航程、天气、货物、港口见闻,偶尔夹杂着一些简笔的港口速写。

他拿着日志,大步走回自己的红木办公桌后,将日志郑重地放在桌面上,仿佛那不是一本普通的笔记本,而是一份至关重要的战略地图。他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最后,沉沉地落在依旧泪流满面、怔怔看着他的李晚星身上。

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穿越了十五年时光的沙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在父辈的见证下,宣读最终的誓言:

“都听清楚了。”

“林正弘先生的冤屈,黄家的债,橡胶林三号井的秘密…”

“还有,”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李晚星身上,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沉重的责任、不容退缩的决绝、以及一种更深层的、难以言喻的羁绊,“他托付给我的…人。”

“一个,都不能少!”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申诉状定稿!我要看到罗森·克拉克和海关行动队负责人的最新行踪!我要看到橡胶林三号井最详尽的地质构造分析!”

“开始干活!”

最后四个字,如同战斗的号角,瞬间点燃了办公室内肃杀的气氛!

陈律师和他的团队如同被注入了强心针,立刻挺直了腰背,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凌厉的专注。翻动文件的声音、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低声而急促的讨论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密集,更加充满力量。

黄砚舟坐了下来,翻开了林正弘的航海日志,开始逐页仔细地阅读。他看得极慢,极认真,仿佛要从那些平淡的航程记录和港口见闻中,挖掘出隐藏了十五年的蛛丝马迹,寻找那个可能指向橡胶林三号井真相的、被忽略的坐标。

李晚星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心底的悲恸依旧汹涌,但另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如同被唤醒的火山,从父亲那力透纸背的信任和嘱托中喷薄而出!她不再茫然,不再觉得孤立无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那份申诉状草案,重新坐了下来。这一次,她的目光无比坚定,握笔的手指也稳如磐石。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审阅着,如同战士在擦拭她即将刺向敌人的利刃。

昏黄的煤油灯和明亮的台灯光线交织在一起,将办公室内忙碌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光影晃动,人影憧憧。

李晚星专注于眼前的文字,偶尔抬头,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投向对面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黄砚舟正伏案于航海日志之上,灯光勾勒出他冷硬专注的侧脸轮廓。而在她低头的瞬间,她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拉长,恰好与黄砚舟投射在墙壁上的、同样伏案的身影,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方,悄然地、无声地…重叠在了一起。

光影摇曳,恍若隔世。

那重叠的剪影,模糊了时间的界限,仿佛不是黄砚舟与林晚星,而是当年伏案于黄记香料厂账册前的林正弘,与在书房中运筹帷幄的黄继霆。父辈的身影,在泛黄的纸页与昏黄的灯光中,在血泪与信任交织的沉重航道上,于这一方被文件淹没的战场里,无声地延续。

窗外,南洋的夜雨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棂,仿佛在为这场跨越时空的结盟与征途,奏响苍凉而坚定的序曲。风暴中心,复仇的航船,已然扬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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