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雪未停歇。
整座皇城仿佛被一场无声的惊雷震过,九重宫门大开,万盏宫灯自乾元殿起,一路延展至昭阳殿前,金光泼地,照得积雪如银海翻涌。
凤驾临城,赤金步辇在千百灯火映衬下缓缓驶入宫道,四角垂帘轻晃,香雾缭绕,却无人掀帘。
虞妩华端坐其中,眸光沉静如渊。
她不再披发执扇作天真状,也不再低眉顺眼似无主浮萍。
此刻的她,是归来者,是执棋人,更是这场风暴真正的核心。
青鸾立于辇侧,双手捧着漆盒——内藏飞羽校尉亲口供词、矿坑地形图卷,以及那支染血的箭簇,箭羽残破,血迹斑驳,正是当年猎场射驾之案的关键物证。
宫道尽头,乾元殿内烛火通明。
萧玦立于御案之前,玄袍未卸,神色晦暗难测。
他盯着那支箭簇良久,指尖抚过上面干涸的血痕,仿佛能触到那一夜寒风刺骨、利箭破空的杀意。
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供词,看到“沉砚奉命狙杀”四字时,瞳孔骤缩;读至“贵妃扑救,血溅当场”时,喉结微微滚动,像是吞下了一把烧红的刀。
殿中寂静如死。
群臣列立两侧,大气不敢出。
谁都知道,这是帝王登基以来头一回,未经廷议、未走刑狱流程,便直接下旨:“即刻缉拿魏长林余党十三人,查封户部左侍郎府邸,满门软禁,待审。”
圣谕出口那一刻,朝堂震动。
有人惊愕失语,有人暗中交换眼神——这已非寻常后宫干政,而是贵妃以一己之力,撬动朝局根基。
她不在殿上,却胜似亲临;她未发一言,却令乾坤倒转。
而她本人,早已悄然归返。
深夜更深,昭阳殿朱门轻启。
虞妩华缓步入内,珠帘微响,香气浮动。
殿中烛火摇曳,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萧玦竟坐在她惯常所坐的绣墩上,手中握着一对赤金镯子,那是她曾故意遗落在雪地里的旧物,雕工繁复,嵌有细小的铃铛,轻轻一碰便发出清脆声响。
他曾借此监听她一举一动。
如今铃已哑,镯已冷。
她驻足门前,静静望着他。
他抬眼,目光幽深似井,声音低哑得近乎破碎:“你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会疯?”
她淡然一笑,缓步走近:“我想过你会查,会怒,会杀很多人。但没想到……你会怕。”
“怕?”他猛然起身,几步逼近,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朕是怕你再也不回来!怕你宁愿死在野地,也不愿看我一眼!”
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酒意与压抑多日的焦灼。
她却不退反进,指尖轻轻点在他心口,像叩击一面铜鼓,又像试探一道裂痕:“那你可知,我为何非要亲自去矿坑?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让飞羽开口,让沉砚回头,让天下看见——虞家女儿不是靠男人赏赐活着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凿进人心。
萧玦僵立原地,眼中风暴翻滚。
她转身,解开发髻,一根根拔下银簪,最后取出那根极细的银丝——它曾连接她的心跳与遍布宫中的铜壶监听网,是他掌控她的最后锁链。
她凝视着那缕银丝,眼神平静无波。
然后,指尖一松。
银丝坠入火盆,瞬间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就在那一刹那——
乾元殿、凤仪宫、永宁阁……全皇宫所有隐藏的铜壶,几乎同时发出刺耳嗡鸣!
如同万千亡魂齐声哀嚎,又似琴弦尽数崩断。
共振断裂,监听系统彻底瓦解。
整个后宫,终于听不到她的心跳了。
风穿窗而入,吹散余烬。
虞妩华抬眸望向窗外夜空,唇角微扬,笑意清冷。
这一局,她不再是被动藏锋的猎物,而是主动亮爪的猛兽。
她要的不只是复仇,更是重塑规则的权力。
而他,终于开始懂得什么叫“失去”。
次日清晨,黄烟萝奉命拆洗步辇座垫。
她在夹层中摸到一封未曾署名的信函,封口用的是山间特有的蜡胶,质地粗糙,却防水耐腐。
信纸泛黄,边缘磨损,似经年流转才至此地。
她犹豫片刻,正欲呈报,目光却无意扫过落款处三个歪斜小字——
风婆婆。
黄烟萝指尖微颤,那封未署名的信在掌心如一片枯叶般轻薄而沉重。
她认得这蜡封——三年前猎场雪夜,那位披着灰褐斗篷、拄着乌木拐杖的老妇人曾用同样的蜡将一枚朱砂符贴在她的袖口,低语“红衣止血灾”。
那时谁也不信一个山野巫祝的话,可后来贵妃一身猩红染血扑向御驾的画面,至今仍被宫人口耳相传。
她不敢怠慢,正欲动身前往昭阳殿,脚步却顿住。
若此信真来自风婆婆,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贵妃归宫这一夜现于步辇夹层?
是预警?
还是……试探?
犹豫不过瞬息,她终是攥紧信纸,快步穿行于覆雪回廊之间。
宫道寂静,唯有履声轻叩青石,仿佛踩在人心之上。
昭阳殿内,虞妩华正倚窗对镜卸妆。
铜镜映出她眉目清冷,唇角却浮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她接过信时并未拆阅,只用指尖摩挲着封口粗糙的蜡胶,眸光渐深。
“腊月十七,紫宸殿梁上有眼,观汝生死。”
她低声念出落款旁的小字,嗓音平静得如同读一首无关紧要的情诗。
可指节已悄然发白。
紫宸殿——那是萧玦每日早朝听政之所,也是前朝遗留下最隐秘的眼线枢纽。
她记得清楚,先帝晚年多疑,命工匠在主梁暗凿孔道,以极细银丝牵引铜镜折射影像,直通禁苑深处一间密室。
所谓“天眼”,并非虚言。
当年魏长林正是借此窥探帝王起居,布下夺权之局。
如今,竟还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她缓缓合上信纸,抬眸望向窗外飘飞的雪絮,心中冷笑:风婆婆不会无缘无故现身。
有人想看她死,也有人……想借她之手掀翻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传小鹿儿。”她淡淡开口,声音如冰泉击玉。
不到半刻钟,那名牧童模样的少年便从侧门溜入殿中,赤脚踩在暖毡上无声无息。
虞妩华取出一枚柳叶,薄如蝉翼,通体泛着幽蓝光泽——那是安太医依她所授炼制的“显影膏”,遇热则活,触肤留痕,平日肉眼难辨。
“明日送炭入紫宸殿,走东侧暖阁通道。找到梁上第三根雕凤横木,有裂纹处便是孔道入口。”她将柳叶递去,语气温柔却不容抗拒,“把它塞进去,要深,但别堵死。记住,你只是个烧火的童子,不该看的,一眼也不能看。”
小鹿儿点头退下,身影没入风雪。
三日后清晨,紫宸殿钟鼓齐鸣,百官列班。
正当礼部郎中出列奏报冬祭礼仪时,忽地浑身剧震,双目圆睁,猛地指向殿顶大叫:“有鬼!墙上全是血字!‘弑君者——在此’!”他癫狂嘶吼,额角竟缓缓渗出血红纹路,在众目睽睽之下蜿蜒成两个惊心动魄的字——
弑君。
满殿哗然。
萧玦端坐龙椅,面色铁青,目光却如刀锋扫过每一寸梁柱、每一道阴影。
他没有立刻发怒,反而静得可怕。
片刻后, лnшь一挥手,禁军即刻上前将其擒拿。
退朝钟响,群臣仓皇离去。
虞妩华立于殿外檐下,素手轻扬,接住一片随风飘落的柳叶。
叶面已干枯卷曲,边缘残留一抹淡不可见的蓝痕。
她凝视良久,唇边终于绽开一抹冰冷笑意。
“你说要锁我?”她喃喃,声音散入寒风,“可这宫里真正被困住的……从来都不是我。”
而在乾元殿深处,萧玦亲手撕碎了所有监听图谱。
火盆中黑烟升腾,映亮他晦暗难明的眼。
他提笔蘸朱砂,写下一道前所未闻的密诏:
“自即日起,昭阳殿出入自由,任何人不得阻拦——包括朕。”
笔锋落下那一刻,窗外一声鸦啼划破长空。
而在昭阳殿西阁,墨兰默默捧出一叠泛黄的册子——那是历年来的奏对批红、宫务簿录,皆由虞妩华亲笔批注,字迹娟秀却藏锋。
她奉命焚毁。
火舌舔舐纸页,光影跃动间,唯有一张残纸被悄悄留下。
纸上墨色温润,写着四字:
愿君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