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灯火彻夜通明，却驱不散笼罩在六宫之上的阴霾。
那六位在御膳献珍宴上倒下的妃嫔，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各自的寝宫里，气息平稳，面色红润，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不愿醒来的甜梦。
所有太医轮番上阵，诊脉、施针、灌药，用尽了毕生所学，得出的结论却惊人地一致——脉象平和，五脏无损，绝非中毒之兆。
可无论如何呼唤，她们都毫无反应，神魂像是被抽走了一般。
这诡异的情状让整座皇城都陷入了恐慌，流言四起，皆言是妖邪作祟。
萧玦震怒，龙颜之上覆着一层冰霜。
三道措辞严厉的圣旨接连从勤政殿发出，直指内务府与内造坊，限期三日查明真相。
重压之下，彻查的矛头最终无可避免地指向了明霞夫人所献的那批“夜兰息”。
然而，这批贡香早已在内造坊经过了筛选、研磨、配比、塑形等多道繁复工序，经手匠人不下数十位，人人自危，却又都拿得出证据证明自己只是流水线上的一环。
线索就此中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最关键处将一切抹得干干净净。
朝堂之上，百官噤若寒蝉。
无人敢再提及此事，生怕触怒了这位耐心正在耗尽的年轻帝王。
就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一抹素色身影打破了僵局。
虞妩华并未亲至，而是遣了心腹侍女白芷，悄无声息地将一份手札呈到了萧玦的御案前。
手札封皮上没有名字，只写着《香毒辨略》四个清隽小字。
萧玦翻开，墨迹犹新，里面详尽记述了一种名为“迷魂草”的南疆奇花，其烟气无色无味，本身无毒，但若与特定的香料混合燃烧，便能生成一种可令神魂游离的“魂游香”。
更令他心惊的是，手札末页附上了一张由崔司香亲手绘制的烟气扩散图。
图中用朱砂细细描绘出的烟气流动轨迹，竟与太医记录的六位妃嫔昏睡时的呼吸节律、卧榻方位惊人地吻合。
当夜，萧玦在观云殿的偏殿单独召见了虞妩华。
她只着一身月白宫装，外罩素纱披帛，未施粉黛，本就白皙的容色在烛火下更显苍白，透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脆弱感。
她盈盈下拜，指尖下意识地轻抚着额角，声音微弱而沙哑：“臣妾昨夜……又梦见母亲了。”
萧玦没有让她起身，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母亲在梦里很痛苦，她说……有人用‘断梦引’，割裂了她们的魂魄，将她们困在了永远无法醒来的梦境里。”虞妩华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含着怯意的眼眸此刻清澈得惊人，直直望进萧玦深不见底的瞳孔里，“陛下，您可还记得？您登基第二年的冬天，也曾一连三日，夜夜梦见自己从万丈悬崖上坠落？臣妾记得，那时您寝殿里燃着的，也是这味‘夜兰息’。”
轰然一声，萧玦只觉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瞳孔骤然紧缩，握着玉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那场连绵三日的噩梦，是他登基以来最隐秘的恐惧，此事从未宣之于口，唯有当时侍奉笔墨的心腹大太监与他自己知晓。
她……她是如何得知的？
他死死凝视着眼前看似柔弱的女子，那双清澈眼底仿佛藏着一处深不见底的漩涡，竟让他这位九五之尊，生出了一丝近乎恐惧的战栗。
翌日早朝，气氛肃杀。
不等柳党官员出列进言，一道石破天惊的圣谕便从御座上颁下：即日起，废止所有外邦及地方进贡的熏香，宫中用香，须统一由新设的“香供协理司”调配。
而这个新机构，暂由虞贵嫔协理稽查、调配、焚用之全权。
崔司香奉调入司，任首席技官。
虞妩华的侍女白芷，更因“通晓香语”这一前所未闻的理由，被破格授予八品女史官衔。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以柳丞相为首的党羽立刻出列反对，言辞激烈地指责此举有违祖制，更是将后宫用香这等“小事”交由一介妃嫔，实属儿戏。
然而，萧玦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吐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的话：“朕近来心疾渐重，唯虞贵嫔所调之香能安。此事，不必再议。”
帝王之心疾，关乎国本。
一句“唯此香能安”，便成了虞妩p华最坚不可摧的护身符，堵死了所有非议之口。
很快，昔日偏僻的冷香阁被夷为平地，一座名为“正息堂”的雅致殿宇拔地而起。
每日辰时，虞妩华都会亲自来到这里，着一身素雅道袍，在香案前主持一场庄重而神秘的焚香仪式。
袅袅升起的青烟，会顺着特制的檐角风道，丝丝缕缕，精准无误地飘入不远处的勤政殿。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虞妩华并未立刻启用什么绝世奇香，反而下令，恢复“夜兰息”的限量供应。
只是，这一次的“夜兰息”，全部改由新成立的香供协理司，在崔司香的监督下亲自炮制。
她站在香料房中，亲手将配方里的“迷魂草”剔除，换上了一味能宁神安魄的“静心藤”。
随后，她又取来一小撮珍稀的龙脑粉，在崔司香不解的目光中，只取了微不可察的一丝，混入了香泥之中。
“娘娘，这龙脑粉固然能清心开窍，但如此微量，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崔司香低声提醒。
虞妩华亲自监督着每一炉成香的封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崔司香放心，它的作用，不在当下。既然有人喜欢做梦，那我就给他一个……我想让他看见的梦。”
当夜，萧玦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至深夜，只觉一阵倦意袭来。
他揉了揉眉心，恍惚间，一缕熟悉而幽远的香气自窗隙悄然渗入。
这味道似乎比白日的更清冽，也更具穿透力。
他靠在龙椅上闭目小憩，竟转瞬坠入梦境。
梦中，是一片滔天的火海，烈焰吞噬着宫殿，而虞妩华就立在火海中央，白衣胜雪，纤尘不染。
她缓缓回眸，冲着他粲然一笑：“陛下，这一次，我是来救您的。”
萧玦猛地惊醒，额角和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大口喘着气，心跳如擂鼓。
案头的莲花香炉中，那缕青烟依旧如丝如缕，盘旋而上。
他死死盯着那缕烟，眼中神色变幻莫测，许久，忽然用一种极低的声音吩咐道：“传话给正息堂——明日的香，换回原来的方子。”
守候在殿外的太监心中一凛，不敢多问，躬身领命退下。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的瞬间，廊柱的阴影里，白芷的身影如鬼魅般一闪而逝，悄然隐入夜色。
半个时辰后，正息堂内室。
虞妩华听完白芷的回报，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她正用一根银签拨弄着香灰，闻言，只是轻轻吹散了手中一张写满香方配比的残笺，纸屑纷飞如蝶。
“好啊，”她轻声笑道，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带着一丝冰冷的快意，“那就让他梦见……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进我为他设好的局。”
窗外，一轮新月爬上中天，清冷的月光洒在殿门外新镌刻的“香供协理司”铜牌上，映出一道冰冷而锋利的光芒。
皇帝的反应，不过是棋局中的一步。
真正要做的，是借这股东风，将藏在深水里的那条毒蛇彻底揪出来。
她的目光穿透夜色，望向紫禁城最阴暗潮湿的角落——天牢。
那个执掌整个阴谋的关键人物，那个在深宫里熬了几十年的老妇人，被关押了整整七日，想必精神也该到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