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把第七张废稿揉成纸团,指节用力到发白。纸团撞击垃圾桶壁的闷响,在凌晨三点的书房里荡开回音,像他卡在喉头三天没散的叹息。
窗台上的昙花蜷着半开的瓣,裹着初秋的夜露,像被冻住的月光。案头的宣纸还剩最后一刀,是托人从泾县带的红星净皮,此刻却像堆僵硬的雪。砚台里的徽墨凝着层油亮的光,是他磨了整整三小时的成果——狼毫笔蘸饱墨,悬在纸上三公分处,手腕却突然僵住,笔锋落下去时,连最基础的\"永字八法\"都写得歪歪扭扭,横画像条瘸腿的蛇,竖钩拐出个怯懦的弧度。
手机在《书谱》影印本里震动,屏幕亮起来的光映出书法协会的催稿短信:\"陈默老师,'青年百杰展'截稿只剩三天,您的作品......\"
他按灭屏幕,指腹在\"青年百杰\"四个字的凹痕上反复摩挲。三年前,他以一幅临《兰亭序》在全国大赛上拔得头筹,评委说他\"笔力惊绝,后生可畏\",媒体把\"天才少年\"的标签贴满他的名字。可自从去年秋赛,那位鬓角带疤的老评委盯着他的《蜀素帖》摹本,冷冷吐出\"匠气过重,未见真魂\"六个字后,他的笔就像生了锈,怎么也转不动了。
\"真魂是什么?\"陈默对着穿衣镜低吼。镜中的青年眼窝陷成浅坑,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泛着青色,右手虎口处那块淡褐色的茧——那是二十年握笔磨出的印记,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想把笔扔出窗外。
他踢开椅子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实木地板上。书房的顶灯坏了三天,只开着盏护眼台灯,光落在《淳化阁帖》的拓本上,让\"二王\"的字迹显得格外疏离。墙上挂着他十七岁写的《赤壁赋》,那时的字带着股不管不顾的野气,捺画拖得极长,像少年人甩出去的袖子,如今再看,竟比他现在的字多了三分活气。
拉开房门时,楼道声控灯应声亮起。陈默盯着楼梯转角那片剥落的墙皮,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爷爷把他架在肩头去文庙。老柏树下的青石板被 generations 的手掌磨得发亮,他拿毛笔蘸着清水在上面写\"人\"字,写得歪歪扭扭,爷爷却拍着他的背笑:\"好得很,这一撇一捺里有气。\"
现在那股气去哪了?
他没开车,沿着老城区的街巷漫无目的地走。皮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声响,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鹭。路过24小时便利店时,他买了瓶冰镇矿泉水,拧开瓶盖的瞬间,手腕抖得厉害,水溅在裤腿上,洇出片深色的云。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巷口的灯笼。
那是条从未见过的巷子,青砖墙爬满枯黄的爬山虎,砖缝里钻出几株狗尾草。巷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拾遗斋\"三个字是用隶书写的,笔画边缘被风雨啃得发毛。灯笼的光透过米白绢面,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碎金。
陈默的脚步像被磁石吸住。他站在巷口数了七片飘落的梧桐叶,才伸手推开那扇挂着铜环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声,像老物件在打呵欠。
檀香混着旧纸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店里比想象中宽敞,博古架从地面顶到天花板,格子里摆着青瓷瓶、青铜镜、线装书,角落里堆着几捆用麻绳捆好的拓片,捆绳勒出的凹痕里积着薄灰。
沈砚坐在柜台后,手里握着支紫毫笔,正在张泛黄的宣纸上写小楷。他穿件月白色棉麻长衫,领口袖口磨得发毛,头发用根牛角簪束在脑后,左手腕那串老紫檀佛珠随着运笔的动作轻轻晃动,每颗珠子上都有层温润的包浆。
听到动静,他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目光落在陈默攥着空矿泉水瓶的手上,没说话,只是把笔锋在砚台里轻轻一舔,继续写他的字。
陈默的视线被柜台前的木框吸住。框里嵌着幅拓片,纸色是陈年的米黄,字迹苍劲中带着潦草,笔画忽粗忽细,像是写字的人情绪翻涌得厉害,\"空庖煮寒菜\"的\"空\"字洇了团墨,\"破灶烧湿苇\"的\"破\"字走之底拖得极长,像声没说完的叹息。
\"这是......\"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苏轼《寒食帖》拓本。\"沈砚放下笔,指尖在拓片右下角点了点,那里有个模糊的朱印。\"原迹藏于台北故宫,这是清代嘉道年间的精拓,存世不过十数张。\"
陈默凑近了些,呼吸下意识放轻。他临摹过无数次《寒食帖》,对每个字的起承转合都烂熟于心,可眼前的拓片却让他感到陌生——\"自我来黄州\"的\"寒\"字,宝盖头的右点斜斜坠着,像滴没忍住的泪;\"也拟哭途穷\"的\"哭\"字,两个\"口\"字大小不一,左边的像咬着唇,右边的张着缝,倒比他临过的所有版本都多了层说不出的痛。
\"拓片比墨本少了些神采。\"他下意识地评论,说完才觉唐突。那些藏在墨色浓淡里的情绪,拓片终究是隔了层纸。
沈砚却笑了,指腹捻起拓片的一角翻过来。背面有几行小楷题跋,墨迹已经发暗,笔画却筋骨分明:\"坡公此书,似哭似笑,似怨似悟,非亲历困顿者不能解。\"落款是个模糊的\"渔\"字,看笔意像是晚清人的手笔。
\"困顿时的字,才见真魂。\"沈砚把拓片放回原处,重新拿起笔,狼毫在纸上游走时带着种不管不顾的洒脱,\"你觉得滞涩的,或许不是笔。\"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说\"你不懂\"——那些凌晨三点的枯坐,那些对着《兰亭序》流泪的深夜,那些被\"天才\"标签勒出的血痕,这个素未谋面的人怎么会懂?
可他看着沈砚落笔的姿态,突然说不出话来。那支笔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横画起笔时故意顿了下,像被什么绊了脚,却顺势带出个俏皮的飞白;竖钩拐出的弧度并不标准,却像棵被风推了下的竹,弯得有股韧劲。有个字的收笔明显偏了,沈砚却没蘸墨修改,反而让那道细痕自然晕开,倒添了几分意趣。
\"小时候练《九成宫》,老师总拿戒尺敲我的手腕。\"陈默的声音低下去,像在对自己说,\"他说'笔要握如抱婴,力透纸背才叫功夫'。我练了二十年悬腕,腕力能架住三斤重的铁笔,可现在......\"
现在他连支普通的狼毫都握不稳。
沈砚没接话,只是把案上的宣纸往他面前推了推。纸上是刚写的《心经》,字迹清瘦却不羸弱,像初春刚抽条的柳,每个笔画里都藏着风的形状。
窗外的昙花不知何时全开了,香气顺着窗缝钻进来,混着墨香漫在空气里。陈默突然觉得,自己卡了半年的喉咙,好像被这阵香泡软了些,那口憋了太久的气,终于能喘上来半口。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虎口处的茧依然硌得慌,可心里那道紧了许久的弦,似乎松动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