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时，檀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扑面而来，林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空气里还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铜锈味，像老宅墙角被岁月浸蚀的铜锁，带着陈旧却安稳的质感。
店里的光线比巷外暗了许多，几盏罩着磨砂玻璃的老式台灯悬在货架上方，光线透过玻璃漫溢开来，在古物表面投下柔和的光晕，仿佛给每一件器物都镶上了层金边。
左手边的高架上，一尊青铜鼎沉默地蹲踞着，三足间缠绕的蟠螭纹在阴影里若隐若现，绿锈像凝固的青苔，爬满了它的脊背。
右侧的博古架上，几卷绢画的卷轴随意垂落，末端的流苏沾着细小的灰尘，轻轻一碰，仿佛就会扬起千年的时光。
最显眼的是柜台后的那面墙，挂着一柄长剑，剑鞘是暗褐色的鲨鱼皮，剑柄上的缠绳已经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柜台后坐着个穿月白棉麻衫的男人，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像株临水的竹。
男人正用一块细软的麂皮，小心翼翼地擦拭一件瓷器，左手腕上的紫檀佛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颗颗饱满温润，在灯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
他的手指很长，指节分明，指尖在青瓷表面拂过的样子，轻柔得像在抚摸熟睡的婴孩。
“进来避寒？”男人头也没抬，声音不高，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空气里漾开一圈圈涟漪。那声音带着种奇特的质感，像是被晨露浸润过的木头，温润中透着点草木的清气。
“嗯。”林深定了定神，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的青石板路凹凸不平，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老物件在低声絮语。
她这才看清，男人擦拭的是件隋代青瓷鸡首壶，壶嘴塑成昂首的鸡形，冠羽微微翘起，神态生动。
壶身上的莲瓣纹线条流畅，釉色是那种沉静的青灰色，像雨后的天空，带着乳浊的光泽。
最让她心惊的是，壶颈处的莲纹与她正在修复的那尊隋代鎏金铜佛衣纹，竟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那种饱满而不失飘逸的弧度。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柜台中央的展架牢牢吸住了。
那是尊鎏金铜佛像，高约七十厘米，比她修复的那尊重些。
佛像的螺发梳得整齐，每一缕都清晰可见，绀青色的颜料虽有剥落，却依旧透着庄严。面容饱满圆润，眉骨微微隆起，眼睑低垂，目光仿佛落在遥远的虚空，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温和中透着悲悯。
它的右手臂自然抬起，却在腕部戛然而止——右手掌不翼而飞，断口参差不齐，边缘的鎏金层像凝固的火焰，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的青铜质地。
林深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仿佛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她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尊巴掌大的鎏金小佛像，双手微微颤抖着，将它举到与展架上的大佛像平齐的位置。
小佛像的断口弧度、甚至残留的半朵莲纹，都与大佛像的断口严丝合缝，像是从大佛像上敲下来的一部分。
而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这两尊佛像的断口磨损痕迹，与她修复台上那尊佛的断口，有着某种隐秘的呼应——大佛像的断口最陈旧，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圆润光滑，像是被无数人的指尖触碰过；她修复的那尊断口相对新鲜，金属的冷硬感还未完全褪去；而这尊小佛像的断口，恰好介于两者之间，像是时光流转的中间站。
“这佛像……”林深的声音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它们……”
男人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很静，瞳仁是纯粹的黑色，像浸在古井里的月光，深邃而平和。那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小佛像上，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就知道它的存在。
“隋代的鎏金铜佛，”他放下手中的麂皮和鸡首壶，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原本是邺城相州窑的作品，一对，这是其中一尊。”
“一对？”林深追问，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小佛像的断口，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相州窑的工匠信‘佛有三身’，”男人伸出手，轻轻拿起展架上的大佛像，动作稳得像座山。他将佛像放在柜台上，断口朝着林深，“法身、报身、应身，本是一体，拆分亦是圆满。”
林深的目光死死盯着大佛像的断口，在灯光下，断口处的青铜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暗红色，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像是被利器反复敲击过，又被岁月慢慢磨平。
她忽然想起母亲床头的那尊铜佛，断了的手指处也是这样，带着种被时光温柔对待的痕迹。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尖缓缓靠近大佛像的断口。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金属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突然顺着指腹窜上手臂，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她猛地闭上眼，脑海里却炸开了一片火海——
烈焰熊熊，舔舐着寺院的梁柱，发出噼啪的脆响。
空气中弥漫着浓烟和焦糊味，混杂着僧人的诵经声和此起彼伏的哭喊。
一个穿灰色袈裟的僧人正跪在佛像前，双手紧握一把铁锤，脸上满是泪水。
他的身后，是汹涌的叛军，刀光在火光中闪烁。
僧人抬起头，看了一眼佛像慈悲的面容，然后闭着眼，举起铁锤，狠狠砸向佛像的右手掌——
“哐当！”
金属碎裂的脆响仿佛就在耳边炸开，断口处的鎏金飞溅开来，像一颗颗坠落的星子，在浓烟中划出金色的弧线。
僧人抱着断裂的佛掌，转身冲进火海，背影决绝得像要与什么同归于尽。
“啊！”
林深猛地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灼烧般的痛感，心脏狂跳不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面空空如也，却仿佛还沾着千年前的烟火。
“吓到了？”
一只素白的手递过来一杯热茶，茶杯是粗陶质地，表面有细密的冰裂纹，温度透过杯壁慢慢渗过来，熨帖着她发冷的指尖。
林深抬头，看见男人正看着她，眼神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每个残缺都有理由。”他说，目光转向柜台上的手机——那是小陈刚才发来的照片，屏幕上是她正在修复的那尊断掌佛，“你在纠结要不要补全它的手？”
林深接过茶杯，指尖的颤抖慢慢平息下来。热茶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也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我是修复师，”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固执，“我的职责是让它恢复原貌。”
“原貌？”男人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漾起一圈浅浅的涟漪，“你怎么知道，它最初的样子，不是断掌的？”
林深一怔，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男人从柜台下取出一个锦盒，盒子是紫檀木做的，表面有温润的包浆，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他打开锦盒，里面铺着深蓝色的绒布，放着几片鎏金铜残片，颜色与大佛像完全一致，边缘还留着被烈火灼烧过的焦黑痕迹。
“你想知道它的手掌是怎么没的吗？”男人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残片，像是在抚摸一段沉重的往事。
林深抬头，看见窗外的落叶打着旋儿落下，一片、两片、三片……像无数只合十的手掌，在空中无声地祈祷。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那时母亲已经很虚弱了，声音轻得像羽毛：“佛的手不是用来握东西的，是用来放下的。”
那时她不懂，只当是母亲的胡话。可此刻，看着眼前这尊断掌佛温和的眉眼，感受着指尖残留的奇异痛感，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离某个答案很近了。
“想。”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清晰而坚定。
男人把锦盒轻轻推到她面前，残片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断口处的火烧痕迹像一道道凝固的血泪。
“故事要从开皇十年说起，”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厚重感，“那年邺城的雪，下了整整四十天。”
林深的指尖再次触到那些残片，这一次没有刺痛，只有一股淡淡的凉意，夹杂着温暖的香火味——
她仿佛看见，漫天飞雪的寺院里，红灯笼在风雪中轻轻摇晃，烛火透过纸罩，在雪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一个穿袈裟的工匠正在给新铸成的佛像鎏金，他的动作很慢，指尖沾着金粉，一点点涂抹在佛像的手掌上，那里的莲纹正在慢慢绽放，像一朵迎着风雪盛开的花。
风雪很大，却吹不散殿内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