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过后的四合院,青砖地面湿漉漉的,映着瓦蓝的天光。陈敏脚步匆匆地穿过月亮门,径直来到后院林家。她鹅黄色的毛衣外套上还沾着几丝厂里带出的棉絮,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林墨正蹲在自家屋檐下,手里拿着一块边角料和砂纸,不紧不慢地打磨着,神情专注得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阳光落在他微微低垂的脖颈和沉稳的手臂上,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陈敏,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敏敏,过来了?”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顺手在旧工装裤上擦了擦手。
“林墨!”陈敏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满是担忧,“工作组……你的职务……他们怎么能这样?那些设计明明为国家立了功!王厂长、聂厂长他们就没再说说吗?”
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林墨被免职的消息,如同在总厂投下的一块石头,涟漪已经扩散开来。设计科里气氛微妙,李工越发沉稳持重,而她则感受到了更多隐晦的审视。
林墨伸手,轻轻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拉她到旁边的小马扎上坐下。“别急,坐下说。”他的手掌宽厚温热,带着常年与工具木材摩擦留下的薄茧,却奇异地给人一种安定感。
“王厂长和聂厂长已经尽力为我说话了。”林墨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但工作组有他们的考量。敏敏,这事没那么复杂,就是一次……正常的工作调整和审查。我现在不当那个副厂长了,反倒轻松。”
他看着她依旧蹙紧的眉头,语气放缓,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你看,我现在是七级工,按工资标准算,比之前当那个18级的副厂长,每个月还多不少钱呢。实实在在的手艺钱,拿着更踏实。”
陈敏怔了怔,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安慰自己。“可是……那不一样!那是……”那是地位,是前途,是别人眼中的认可。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都在眼里。
“没什么不一样。”林墨摇摇头,目光坦然,“我林墨立身的根本,是手上这份技艺,是脑子里那些对木头、对结构的理解。”
“只要这身本事在,在哪儿都一样。副厂长的位置,有它的责任和风光,但也有它的束缚和是非。现在回去当工人,专心琢磨技术,未必不是好事。”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更显诚恳:“敏敏,你得相信我。这次调查,问心无愧,过去了就过去了。工作组不也没牵连你和林巧吗?这说明事情本身性质不严重,主要是对我个人的一些工作方式有不同看法。等这阵风头过去,我自然就没事了。”
陈敏看着他沉稳笃定的眼神,心中的焦虑和委屈不知不觉被抚平了大半。他总是这样,仿佛天大的事情落下来,也能稳稳接住,从容化解。她反握住他的手,力道紧了紧:“我就是……就是替你不忿。你明明做了那么多……”
林墨笑了,这次笑容里带着真实的暖意,“有你信我,比什么都强。对了,小巧在财务科怎么样?没受什么影响吧?”
“她好着呢,机灵又勤快,科里的老师傅都喜欢她。”陈敏说起林巧,脸色也明朗了些,“她还念叨着,等周末要回来跟你学两手木工呢,说以后家里家具坏了能自己修。”
“那敢情好。”林墨点头。
他没有透露半分赵军曾找上门来的事情。赵军遵守了“不波及家人”的隐形承诺,那他不想向陈敏提及这件事情的关隘。男人的较量,有时候就在这些不言而明的规矩里。
陈敏虽然在大院见过两次赵军,还简单打了个招呼。虽然感觉比以前沉默了些,她也没多说什么。虽然她觉得按他以前的性,怎么也该来找我问问或者摆出大哥的架势说道几句。可这次,赵军似乎刻意保持了距离。
陈敏虽然觉得有些异样,但此刻心神大半挂在林墨的处境上,并未深想,更未将赵军的异常与林墨的去职联系起来。在她看来,林墨的问题纯粹是工作上的,是某些人抓住设计风格上的细节做文章。
又安慰了林墨几句,见他的确心绪平稳,陈敏才稍稍放心,起身准备回家。走出林家小院时,她下意识朝中院方向望了一眼,那边静悄悄的,只有何家厨房飘出炖菜的香气。
赵军的影子在她心头一掠而过,很快又被对林墨的关切取代。
送走陈敏,林墨脸上的温和渐渐沉淀下来,恢复成平日的沉静。他重新拿起那块木料和砂纸,细致的打磨声在院子里沙沙响起,规律而富有韵律。
林墨重返工人岗位,如同一块试金石,瞬间照出了总厂和三分厂内外各色人等的面目。
总厂基建处设计科,气氛最为微妙。陈敏作为科长,承受的压力不言而喻。原先因林墨关系而对她格外客气甚至有些巴结的人,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
李工越发显得意气风发,在一些设计讨论中,他提出的“稳妥”、“突出主题”的方案,往往能得到更多附和。
几个原木器一厂出身、之前被林墨提拔起来辅助制式家具设计的科员,如今在李工手下,做事更加大胆,偶尔望向陈敏办公室的目光,带着复杂的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三分厂则是另一番景象。厂长赵铁柱的动作很快,林墨的副厂长位置还没凉透,他就从原木器一厂带来的班底里,提拔了一位姓钱的中年干部担任代理副厂长,主管后勤和技术——正是林墨之前负责的摊子。
下面王小柱依旧守着他的后勤一亩三分地,按部就班地执行着林墨之前定下的规章流程,对钱副厂长很客气,汇报工作一丝不苟,这是林墨临走前跟他交代过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形势不明朗前估计暂时不会动刀下面。
他是聂副厂长安排过来帮林墨的,根子不在三分厂,腰杆还算硬。
刘志军的日子要难过些。他带领的技术小组,大多是林墨亲自挑选、认可其踏实肯学和有一定想法的年轻人。钱副厂长新官上任,对刘志军这个林墨任命的技术主管多少有些膈应,明里暗里开始敲打,暗示他要“紧跟当前厂里的要求”。
刘志军也按照林墨的要求带着那几个新培养的技术员,按照林墨之前指导的思路维护设备,琢磨一些小改进。他们清楚,这些实实在在的技术,才是保证生产不掉链子的根本,也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钱。
当然也有一些心思活络、急于在新领导面前表现的人。刘光天便是其中之一。他本就对林墨只给他安排了个搬运小组长不甚满意,觉得大材小用。
如今钱副厂长上台,他立刻觉得机会来了。有事没事就往厂部跑,汇报工作格外积极,言语间不乏对之前某些“过于繁琐”、“不切实际”的规章的“困惑”,隐隐迎合钱副厂长可能想要“有所作为”的心思。他觉得自己押对了宝,走路都带着风。
三分厂的车间里,工人们的议论更是五花八门。敬佩林墨手艺和为人、为他抱不平的老师傅不在少数。
“林工那是真有本事的人!什么思想问题?瞎扯淡!我看就是有人眼红!”
“就是!人家设计的家具给国家挣了多少钱?卸磨杀驴也没这么快的!”
“回去当工人也好,清净!省得跟那帮子人勾心斗角!”
但也少不了幸灾乐祸、冷言冷语的。
“嘿,爬得高摔得狠!年轻人,还是得脚踏实地!”
“早就看他那套花里胡哨的设计不顺眼了,这下老实了吧?”
“七级工?工资是高了点,可那副厂长的权没了啊!孰轻孰重?”
这些议论,如同车间里飞舞的锯末,无处不在,却也无法真正触及那个已然沉静下来的身影。
林墨在二厂的工位里,车间的噪音很大,但他仿佛听不到那些窃窃私语。他的目光只专注于手中的活计,每一次推拉,每一次下刀,都精准而富有韵律。
周军、王大朝投来敬佩的目光,他回以淡淡的、了然的点头。也有好奇或审视的打量,他视而不见。
他做完最复杂的部分后都会将一些相对简单的活计留给周军,让他做完后将构件慢慢放入流水线。
周军明白林墨的用意。他他是在调控整个生产线的节奏,避免因为自己这个环节的超前而打乱下游的节奏。
空闲的时间林墨推开工作室的门。里面工作台上,已经摆放了几块不同质地、大小的木料。他开始练习。
八级工,在这个时代,不仅仅意味着能做出最复杂精巧的物件,更代表着对材料极致的理解、对结构炉火纯青的运用,他需要不时练习保持手感。
到了准备下班的时间工作室重新安静下来。林墨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窗外,二分厂巨大的厂房轮廓在渐深的暮色中显得有些朦胧。零星亮起的灯光下,下班工人的身影在路边晃动。更远处,总厂办公楼还有几扇窗户亮着,不知道里面的人又在谋划或担忧着什么。
他关好窗离开工作间汇入下班工人的人流中。
四合院,林墨推着自行车回到门口,正巧撞见刘光天从中院溜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刘光天脚步明显一顿,眼神闪烁地往旁边一瞥,喉咙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声什么,便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往前院去了,那背影里透着仓促。
林墨面色平静,只当没看见,继续推车往外走。倒是正在公用水池边刷牙的傻柱,把这一切瞧在眼里,呸一声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声音不大不小地骂了句:“势利眼的东西!”
这一声,像块小石子投进清晨略显沉寂的院子,漾开几圈涟漪。
贾家窗户后面,贾张氏探出半个身子,手里纳着鞋底,斜睨着林墨的背影,撇了撇嘴,对着屋里压低声音,却又刚好能让路过的秦淮茹听见。
“瞧瞧,风光的时候谁不巴结?这一跌下来,连刘家那小子都躲着走了。所以说啊,这人呐,不能爬得太高,摔下来才疼呢!”
秦淮茹正端着搪瓷盆出来倒水,闻言手抖了一下,盆里的水溅出几滴。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林墨已然远去的背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快步走回屋里。
水池旁的空地里,闫埠贵正小心翼翼地给他的宝贝自行车链条上油,听到中院的动静,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摇摇头,对正在晾衣服的于莉念叨。
“看见没?这就是人情冷暖。林墨这小子年轻气盛,不懂藏锋。这干部身份是说没就没了……往后在厂里,怕是难喽。”
于莉把一件衣服用力抖开,挂上铁丝,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爸,人家再难,也是正经七级工,工资摆那儿呢。咱操那份闲心干啥?”
中院易中海家门口,易中海披着外套,正活动着胳膊,听到贾张氏和闫埠贵隐约的议论,眉头皱了皱。他看了一眼林墨家紧闭的房门,对旁边扫地的老伴低声道:“林墨不是那没成算的孩子。这事……我看里头有蹊跷。他那一身本事是实打实的,撤了职,手艺又撤不掉。院里头有些人,眼皮子忒浅。”
傻柱也是在中院,听到贾张氏的话后,目光扫过那些或明或暗流露出看热闹、讥诮神情的邻居,声音陡然拔得更高。
“你们!一个个搁这儿看笑话、说风凉话,有意思吗?人家林墨挣的是手艺钱,光明正大!你们摸摸自己兜里那俩子儿,再摸摸良心,够格笑话人家吗?啊?!”
傻柱这话像一把锉刀,猛地刮在不少人心头。一个月小一百块……这数字在六十年代中期的四合院,已经算是富裕阶层。
不少刚才还窃窃私语或面露得色的人,脸色顿时变得讪讪的。是啊,甭管人家是不是干部,这收入水平,实打实地碾压全院绝大多数人家。
贾张氏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把身子缩回了窗户里。闫埠贵上油的手停了停,脸上有些挂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