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霓裳羽衣曲
第二十八章 父父子子
第一节：君王返跸
至德二载（757年）十月中，深秋的关中，天高云淡，却难掩战争留下的满目疮痍。自凤翔至长安的官道上，旌旗仪仗迤逦数里，卤簿庄严，簇拥着大唐天子李亨的銮驾，正缓缓驶向那座刚刚从血火中重生的帝都。
御辇之内，肃宗李亨的心情复杂难言。重返长安，本是他自灵武即位以来梦寐以求的时刻，是皇权正统性最直观的彰显。然而，越是接近长安，马嵬坡的惊魂、灵武的仓促、凤翔的焦虑，以及香积寺那尸山血海的惨烈，便愈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胜利的喜悦，被一种沉重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感所取代。他撩开车帘，望着沿途尚未清理干净的战争痕迹，以及那些跪伏在道旁、衣衫褴褛却激动哭泣的百姓，心中五味杂陈。
“陛下，即将抵达长安春明门。”内侍监李辅国在辇外轻声禀报，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这位在灵武、凤翔期间因精心侍奉而日益得宠的宦官，已然将此次还京视作自己权力攀升的新起点。
肃宗微微颔首，整理了一下衣冠。他要以一个胜利者、一个中兴之主的姿态，回到他的臣民面前。
长安城内，万人空巷。郭子仪早已率文武百官、耆老僧道于春明门外迎候。当皇帝的銮驾出现在视野中时，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直冲云霄。许多百姓痛哭流涕，他们经历了叛军的蹂躏，日夜期盼王师，此刻终于得见天颜。
肃宗在群臣簇拥下，登上丹凤门城楼，接受万民朝拜。他颁布敕令，大赦天下，唯安禄山党羽及李林甫、王鉷、杨国忠子孙不在赦免之列。改封广平王李俶为楚王，擢升郭子仪为司徒、代国公，食邑千户，其余将士，论功行赏。同时，下令迅速掩埋京畿战死者骸骨，祭奠阵亡将士，安抚伤残。
然而，在一片欢庆与封赏的背后，细心的朝臣却能察觉到一丝异样。肃宗对宦官李辅国、皇后张良娣（已立为后）一系的赏赐和倚重，似乎有些超乎寻常。而真正运筹帷幄、决胜疆场的郭子仪、李泌等人，虽位极人臣，却似乎被隐隐隔阂于最高决策圈之外。
第二节：蜀道归心
几乎在肃宗返回长安的同时，一队来自蜀中的使者，也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帝都。他们带来了太上皇李隆基对收复京师的贺表，以及……太上皇即将启程返京的讯息。
这封贺表，言辞恳切，充满了对儿子“克成厥功，中兴唐室”的欣慰与褒奖。李隆基在表中明确表示，自己年事已高，厌倦政事，愿居旧宫，颐养天年，不再过问国政，并请肃宗早日派人迎接太上皇后（指肃宗生母）灵柩归葬。
肃宗捧着这封表文，心中那块关于“名分”的大石，终于落地。他最担心的，便是父皇不甘心失去权柄，或在还京后引发新的政治动荡。如今看来，父皇似乎已真心放权。喜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交织，他立刻下令，以最高礼仪筹备迎接太上皇还京事宜，派遣精锐禁军前往蜀道迎护，并令自己的心腹、宦官啖庭瑶先行入蜀，面见太上皇，传达自己的“孝思”。
然而，在成都的玄宗，心情却远非贺表中那般云淡风轻。得知长安收复，他固然欣喜，但更多的是物是人非的苍凉与无尽的悔恨。华清宫的温泉、兴庆宫的花萼楼、沉香亭的牡丹……一切繁华旧梦，都已随马嵬坡的那缕香魂一同消散。他时常独自一人，对着北方垂泪，或是抚弄着当年杨玉环弹奏过的琵琶，神情恍惚。
在高力士、陈玄礼等少数旧臣的陪伴下，李隆基终于踏上了北归之路。车驾行至马嵬坡时，他特意命人停留，派人至杨贵妃瘗葬之处致祭。望着那孤零零的土冢和依旧繁茂的梨树，老人不禁老泪纵横，久久不愿离去。高力士在一旁默默垂泪，陈玄礼则率卫队在远处肃立，气氛悲凉而压抑。这一幕，被随行的史官悄悄记录了下来。
第三节：兴庆潜龙
十一月底，太上皇李隆基的车驾抵达咸阳。肃宗李亨亲自出迎至望贤宫。分别一年有余的父子，在经历了国破家亡、权力更迭的巨大变故后，终于重逢。
肃宗脱下天子才能穿的黄袍，换上了象征臣子的紫袍，望见父皇车驾，便小步疾行上前，跪拜于地，涕泣不止，行臣子之礼。李隆基亦下车，抚摸着儿子的背，流泪叹息，亲自为他披上黄袍，说道：“天数、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养余齿，汝之孝也！（天意和人心都归附你了，能让我安度晚年，就是你的孝心了！）”
这一刻，父慈子孝，场面感人。肃宗亲自为父皇执辔驾车，前行数步，被李隆基制止。随后，父子同乘一车，返回长安。
然而，还京之后的住所安排，却微妙地体现了权力的现实。李隆基并未回到他居住了数十年的太极宫或大明宫，而是被安置于他即位前居住的兴庆宫。兴庆宫位于长安城东隅，靠近市井，虽也是皇家宫苑，建有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等建筑，但其政治象征意义远不及作为帝国权力中枢的大明宫。这一安排，表面上是让太上皇居于“潜龙旧邸”，以示尊崇，实则蕴含着将其与核心权力区隔开的意图。
李隆基似乎对此并无异议，他乐于在相对僻静熟悉的兴庆宫居住，时常登临勤政楼，与楼下过往的长安父老见面，接受他们的瞻仰与欢呼，偶尔还会赐予酒食。高力士、陈玄礼以及旧日宫人如梨园弟子如仙媛等人陪伴左右，玄宗皇帝似乎真的开始了他“颐养天年”的生活。
但这一切，落在某些人眼中，却成了不安分的信号。
第四节：暗流滋生
肃宗朝廷在长安初步稳定后，内部的权力格局开始悄然变化。最大的赢家，并非功勋卓着的郭子仪、李光弼，也非智谋深远的李泌，而是两个“内臣”——宦官李辅国与皇后张良娣。
李辅国，本名李静忠，相貌丑陋，初为闲厩小儿，因在马嵬坡献策分兵、灵武拥立有功，深受肃宗信任。他心思缜密，善于揣摩上意，且掌管枢密，传递诏敕，逐渐掌握了内廷大权。他还掌控着一支由宦官组成的“察事厅子”，相当于皇帝的私人耳目，专门侦缉臣民隐事，权势熏天。
张皇后（良娣）则凭借其机敏聪慧和在肃宗艰难时期的陪伴，深得宠爱。她颇有政治野心，与李辅国互为表里，干预朝政，试图为自己的儿子（时封兴王）谋取更大的政治资本，甚至对太子李俶（已由楚王复封成王，不久后被立为太子）构成了潜在威胁。
李泌在收复长安后，深知功高震主、权臣倾轧之理，坚决辞去了肃宗授予的宰相之职，仅以散官身份顾问，并很快请求离开长安，前往衡山隐居。肃宗虽不舍，但最终应允。李泌的急流勇退，让郭子仪等武将更加孤立。
李辅国与张皇后对兴庆宫的那位“闲居”的太上皇，始终心存忌惮。他们担心玄宗旧威犹存，其与外界（尤其是那些对肃宗不满或怀念开元盛世的老臣）的接触，可能会影响到肃宗的权威，进而威胁到他们的地位。
于是，一场针对兴庆宫的、无声的隔离与监控，在李辅国的操纵下，悄然展开。他先是不断在肃宗面前暗示“太上皇居兴庆宫，常与外人交结，陈玄礼、高力士谋不利于陛下”，又建议将太上皇迎入戒备更森严、与外界隔绝的西内（太极宫）居住，以确保“安全”。
肃宗天性懦弱且多病，对李辅国极为依赖，虽不忍对父皇过于苛刻，但在李辅国和张皇后的不断灌输下，心中的疑虑也逐渐滋生。他开始默许李辅国对兴庆宫的一些限制措施。
至德二载的冬天，长安城在表面的庆祝与恢复中度过。但在宫墙之内，权力的阴影正在悄然蔓延，一场新的、源于内部的风波，正在酝酿之中。父与子的温情面纱之下，是冷酷无情的政治现实。帝国的中兴之路，注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