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闻”杂志社的茶水间里，程了正对着一杯速溶咖啡发呆。陶瓷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杯身滑落，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心情。
唐子妍端着刚泡好的花茶走过来，看到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还在想盛景初的事？”
程了抬起头，眼底带着几分迷茫：“子妍，你说我们真的能采访到他吗？我刚才又查了些资料，他从去年开始就没接受过任何媒体采访，连市围棋协会的官方宣传都拒绝了。”
“难搞是肯定的。”唐子妍吸了口花茶，语气却很坦然，“不过越难搞的采访对象，一旦搞定了，稿子就越有分量。再说了，咱们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程了不解地看着她。
“你想啊，他拒绝所有采访，要么是真的厌恶曝光，要么就是没遇到能让他开口的人或事。”唐子妍放下杯子，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着，“我刚托人问了，下周的锦标赛，他虽然不参赛，但会去现场看。说不定我们能在那儿堵到他，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也算有点收获。”
程了没说话，心里却没什么底气。她想起照片上盛景初那双冷淡的眼睛，总觉得那是一扇紧闭的门，无论怎么敲，都不会打开。
就在这时，部门的刘总监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目光在程了身上停顿了几秒。
“程了，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程了心里一紧，连忙站起身：“好的，刘总监。”
唐子妍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紧张。
刘总监的办公室比主编的小一些，但布置得很精致，书架上摆满了各种杂志和奖杯，彰显着主人在行业内的资历。刘总监坐在真皮座椅上，指节轻轻敲着桌面，示意程了坐下。
“程了，入职快一个月了，感觉怎么样？”刘总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挺好的，学到了很多东西，谢谢总监和同事们的照顾。”程了规规矩矩地回答，手心却悄悄出汗了。她知道刘总监是个看重业绩的人，对“走后门”这种事向来不怎么待见，平时对她也只是面子上的客气。
“学到东西就好。”刘总监点点头，话锋一转，“关于盛景初的采访，主编已经跟你说了吧？”
“嗯，说了，我和唐子妍会一起负责。”
“这个采访，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可能有捷径。”刘总监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眼神意味深长，“你也知道，盛景初油盐不进，但据我所知，市电视台那边也盯上他了，准备做个专题报道，而负责这个报道的，很可能是你姐姐，程意老师。”
程了愣了一下，她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姐姐最近忙着新节目，她们姐弟俩好几天没好好聊过天了。
“程意老师是业内公认的金牌主持人，人脉广，面子大，她要是出面，盛景初那边未必不会松口。”刘总监看着程了，语气放缓了些，“所以这次让你跟着参与这个采访，也是给你一个机会。”
程了心里渐渐明白了。刘总监哪是指望她能采访到盛景初，分明是想让她借着姐姐的关系，“蹭”到采访机会。只要能拿到第一手素材，哪怕只是跟着写写稿子，对她这个实习生来说，也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还能因此顺利转正。
这个认知让她脸颊有些发烫，像是被人戳破了心底最在意的事。她一直想靠自己的能力站稳脚跟，可到头来，似乎还是绕不开“程意弟弟”这个标签。
“总监，我……”她想说自己可以试试，不用麻烦姐姐，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能力和人脉，想独立完成对盛景初的采访，几乎是天方夜谭。而转正的机会，对她来说太重要了——那是她能留在这座城市，证明自己的第一步。
刘总监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程了，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但懂得借力，也是一种能力。你姐姐的资源，不用白不用。当然了，我也不是让你完全依赖她，你和唐子妍先去做功课，了解清楚盛景初的情况，真到了需要程意老师帮忙的时候，你再开口，效果也会更好。”
“……我知道了，谢谢总监。”程了低下头，声音有些闷。
“嗯，好好干。”刘总监挥了挥手，“这个专题要是能做出彩，转正的事，我帮你在主编面前多说说好话。”
走出刘总监办公室，程了靠在走廊的墙壁上，长长地舒了口气。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可她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怎么样？总监说什么了？”唐子妍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面包，递到她面前，“给，补充点能量。”
程了接过面包，没胃口吃，把刘总监的话简单说了一遍。
唐子妍听完，倒是没觉得意外：“这也正常，换作是我，估计也会这么想。毕竟你姐姐的影响力摆在那儿，不用确实可惜。”
“可我总觉得……不太舒服。”程了咬了咬嘴唇，“好像自己一直都在沾姐姐的光，从来没真正靠过自己。”
“你别这么想。”唐子妍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真诚，“能沾光也是一种优势啊，关键是看你怎么用。你姐姐帮你拿到采访机会，但稿子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写。如果你的稿子写得好，写出了别人写不出来的东西，那谁还会说你是靠关系？大家只会觉得，程了本身就很厉害。”
程了看着唐子妍清澈的眼睛，心里的郁结似乎散开了一些。是啊，机会是别人给的，但能不能抓住，能不能做出成绩，最终还是要看自己。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把面包塞进嘴里，用力咬了一口，“不管怎么说，先把功课做足。就算真要找姐姐帮忙，也得让她知道，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
“这就对了！”唐子妍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走吧，我查到周老师的围棋道场在哪儿了，咱们现在就过去拜访，争取能从他嘴里套点有用的信息。”
***下午三点，程了和唐子妍按照地址，找到了位于老城区的“静心道场”。
道场藏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门口挂着一块木质牌匾，上面刻着“静心”两个字，笔锋苍劲有力。推开虚掩的木门，一阵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里面很安静，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十几个孩子坐在棋盘前，有的在对弈，有的在独自打谱，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来回走动着，时不时停下来指点几句——正是盛景初的老师，周老。
程了和唐子妍放轻脚步走进去，在一旁的休息区坐下，没有打扰他们。
道场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墙壁是斑驳的米黄色，屋顶挂着老式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空气中弥漫着木头和纸张的味道，让人的心不自觉地沉静下来。程了看着那些专注于棋盘的孩子，忽然觉得，这里的时间好像比外面过得慢一些。
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周老终于指导完最后一个孩子，转身看到了角落里的程了和唐子妍，愣了一下，走了过来。
“你们是？”周老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但很温和。
唐子妍连忙站起身，递上名片：“周老师您好，我们是‘星闻’杂志社的实习记者，我叫唐子妍，这是我同事程了。我们想跟您了解一下盛景初的情况，不知道您现在方便吗？”
周老看到“星闻”两个字，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又是记者？”
程了心里一沉，看来周老对媒体也有些抵触。
“周老师，我们知道盛景初不太喜欢接受采访，所以这次来，不是想为难您，就是想单纯地了解一下他学棋的经历，写一篇客观的报道，让更多人知道围棋的魅力，也让大家看到他对围棋的热爱。”程了连忙解释，语气诚恳，“我们不会乱写，也不会去打扰他的正常生活。”
周老打量着她们，看到两个女孩脸上真诚的表情，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他叹了口气，在她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景初这孩子，命苦。”
一句话让程了和唐子妍都安静下来，等着他继续说。
“七岁那年，一场高烧，把眼睛烧出了问题。”周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几分惋惜，“从那以后，世界在他眼里就只有黑白两色了。你们说，一个孩子，突然失去了色彩，心里该多难受？”
程了的心猛地一揪。她之前只知道盛景初性格孤僻，却从没想过，他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原来他不是天生冷淡，而是被剥夺了感受色彩的权利，才渐渐把自己封闭起来。
“那时候他不爱说话，也不跟别的孩子玩，整天就一个人待着。”周老回忆着，眼神变得柔和，“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我带其他孩子下棋，就站在旁边看，一看就是一下午。我问他想不想学，他点了点头，从那以后，就跟围棋结下了缘。”
“可能是因为棋盘和棋子也是黑白的吧，他在棋盘上能找到安全感。”唐子妍轻声说。
“是啊。”周老点点头，“他学棋特别刻苦，别人练两个小时，他能练四个小时，有时候对着棋盘能坐一整天。天赋也高，一点就透，棋路又狠又准，像藏着一把剑。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无奈：“因为眼睛的事，他对外面的世界总是很防备，怕被人议论，怕被人同情。久而久之，就养成了孤僻的性子，不爱见人，更不爱被人盯着看。所以不是他故意刁难媒体，是真的害怕那些目光。”
程了默默地听着，心里对盛景初的印象彻底变了。那张照片上冷淡的侧脸，此刻在她脑海里，多了一层让人心疼的脆弱。他不是高傲，只是在用冷漠做铠甲，保护那个失去色彩的自己。
“周老师，那您知道他下周会去锦标赛现场吗？”唐子妍趁机问道。
“应该会去。”周老说，“他虽然不参赛，但很关注年轻棋手的棋路，每次有重要的比赛，只要有空，都会去看看。”
“那您能帮我们跟他说一声吗？我们就想跟他聊几句，关于围棋的就行，不会问别的。”程了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周老摇了摇头：“我试过劝他，但他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你们要是真想去，就自己去碰碰运气吧。不过我得提醒你们，别逼他，他要是不想说，你们就赶紧离开，别让他反感。”
“我们知道了，谢谢您，周老师。”程了和唐子妍站起身，向周老道谢。
走出道场，巷子里的阳光正好，落在青石板路上，暖洋洋的。程了回头看了一眼“静心道场”的牌匾，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她想采访盛景初，不是为了转正，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想走进那个黑白的世界，听听那个少年藏在棋盘背后的声音。
“子妍，我想试试。”程了对唐子妍说，眼神很坚定，“就算不找我姐，我也想试试。”
唐子妍看着她，笑了：“好啊，那我们就一起试试。说不定，他会愿意跟你说话呢？”
程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运气，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放弃。
而此刻的盛景初，正在家里打谱。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没有开灯，房间里只有棋盘上的黑白子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光泽。他的指尖落在一枚黑子上，即将落下，却忽然停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莫名地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朝着他的世界靠近。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在他眼里，夜空和白天的天空一样，都是深浅不一的灰色，但他却第一次觉得，那片灰色里，似乎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一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