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闷雷滚过，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低嗥。
烛火不安地跳动，将他伏案的侧影投在墙面上，忽明忽暗。
我跪在蒲团上，袖中那颗东珠紧贴着腕骨，冰凉的触感不断提醒着景山的方向和其下的暗涌。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朱笔被重重搁在砚台上，发出“咔”一声脆响。
他没有抬头，声音裹着浓重的倦意，却又异常清晰，穿透雨前的沉闷：“你准备一下。可以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
他依旧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语气平直得像在吩咐一件寻常公务：
“去见老十四。朕，准了。”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殿外又是一声闷雷，更近了。
“怎么？”
他终于侧过脸，眼底是深不见底的阴郁，嘴角却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这不是你日夜盼着的恩典？还是朕这龙椅旁跪久了，忘了该怎么走路？”
话语像浸了冰水的细针，刺入耳膜。我垂下眼睫：“奴婢不敢。只是这雷雨将至，天色已晚，皇上您……”
“朕还没到需要你来顾虑风雨的地步！”
他骤然打断，声调猛地拔高，透出一种被触及痛处的焦躁，“让你走就走！即刻就走！别再让朕废话！”
一道惨白的电光骤然劈亮天际，瞬间映得他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黑得骇人。紧随而至的炸雷轰隆而下，震得殿宇微颤。
所有翻涌到嘴边的话都被这雷声堵了回去。我依着规矩，深深叩首下去，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奴婢……谢皇上恩典。愿皇上万……”
“万寿无疆？”
他嗤笑一声，截断我的话，笑声干涩而苍凉，“这话听着……真是刺耳。宫里宫外，有多少人真心盼着朕万岁？只怕盼着朕早点腾地方的人，能从这里排到畅春园！起来！出去！”
我起身，垂着眼，一步步向后退。一步，两步……绢鞋底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几乎被窗外愈来愈急的雨声和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所吞没。
退至第七步，内殿的门槛就在脚后。
“站住！”他猛地喝道，声音尖锐地刺破雨幕。
我倏然停住，垂首立定。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余他粗重而不稳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敲打在人心上。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那声音才又响起，嘶哑得几乎破裂：
“告诉胤禵，给朕老老实实在景陵待着！守好他的本分！修他的心性！若再让朕听到一星半点不该有的风声——”
他顿了一下，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狠狠碾磨出来：
“朕能让他去守陵，就能让他永远留在那儿，陪着皇阿玛，寸步不离！”
“是。奴婢一定将话带到。”
我低声应道，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还有你，”脚步声猛地逼近，带起一阵风，一只冰凉的手如同铁钳般骤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看过了，就给朕回来！听到没有？这不是商量，是旨意！”
剧痛从腕骨炸开，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脸上血色尽褪，却不敢有丝毫挣动：“奴婢……遵旨。”
他死死盯着我，眼底翻涌着剧烈而晦暗的浪潮，像是暴怒，又像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在那张惯常冷硬的面具上撕裂开一道惊心动魄的口子。又一道闪电划过，将他眼底那抹复杂得令人心惊的情绪照得无所遁形。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像是被那温度烫伤一般，骤然转身，只留下一个僵硬而孤绝的背影，声音冷硬彻骨，不容置疑：
“走。别让朕再说第三次。”
腕间那圈皮肤火烧火燎地痛着。我忍着那尖锐的痛楚，最后看了一眼那仿佛承载了千斤重负的背影，完成了最后两步退礼，转身，用力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扑面而来，狠狠砸在身上，浸透衣衫。
殿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殿内的一切光线与声响。
雨水模糊了视线，顺着脸颊不断滑落。我抬起剧痛的手腕，就着宫檐下昏暗的灯笼光芒，那圈紫红色的指痕清晰狰狞地烙印在皮肤上，触目惊心。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混着冰凉的雨水，从眼角溢出，正正砸在那可怖的瘀痕中央。
嗤——
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忽略的灼热感，猛地从那落点窜起，尖锐异常！
我愕然低头，雨水疯狂冲刷下，那被泪滴砸中的皮肤上，竟凭空浮现出七个极细小的淡红色点子，排列成一个诡异而熟悉的勺形！
北斗？！
那图案仅仅闪现了一瞬，如同幻觉，便迅速模糊、消散，腕上只余那圈青紫的握痕和残留的、针扎似的灼痛感。
我猛地攥紧手腕，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处恢复原状的皮肤。
不是错觉。
那滴泪……是灼热的。
这北斗图案……是什么？
冰冷的雨水浸透骨髓，却远不及此刻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的寒意砭人。我僵硬地站在倾盆暴雨中，猛地回头，望向那扇紧闭的、再无动静的殿门。
这场他亲口准许的离别，从最初那句话开始，每一个字都仿佛缠绕着无法挣脱的丝线，和令人不安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