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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孟娘子的福。”王员外眯眼,“当年你拒我礼,如今我可得补回这一碗。”

“补得起,就补。”她淡淡道,“可这碗要按行价算。”

王员外哈哈大笑:“价不价无妨。只要你这味,值几个钱都愿掏!”

他吃得满嘴油光,起身连连称妙,转头就命小厮打赏。

“娘子,你这铺,早晚得名满京城。”

孟鸢笑:“名是风吹的,饭才是真。”

傍晚,客散。

她独自坐在灶边,擦着手。火巷坊门外的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映得她侧脸柔和。

郑首坐在对面,啜了口温酒,感叹道:“你看啊,宫里的人吃惯好东西,最后还得来吃你这碗粥。”

“因为他们饿。”

“饿什么?”

“饿的不是肚子。”她笑着叹气,“是心。”

她想起太子的那句“她比我会养人”,嘴角微微一弯。

“他要真懂养人,就不会总让自己饿。”

孟鸢关门,收碗,把灶灰一层层敲干净。

灶上那口老铁锅被擦得亮亮的,映出一点灯火。

她把明日的豆子泡好,手掌在水里轻轻转动。那些豆滑得很,像小鱼一样。

“明日,”她自语,“做点新的吧。”

郑首在门口哈欠,“又想新花样?”

“人多,味不能旧。”

“那你想做什么?”

“汤饼。”

“汤饼?”

“韭菜末,蛋花汤,撒点胡椒。”她笑,神情明亮,“这京里的人啊,吃惯贵气,也该记起一点热气。”

风停,灯静。

火巷坊门外的牌匾还在晃。

月光照下来,恰好落在那三个字上——“孟记坊”。

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进屋,轻声道:“家,也不过就这么大。”

窗外街灯一盏盏亮,豆香又一次沿着巷口,缓缓飘远。

京里的春,总是来得早。街上才露点绿,风就已经不冷了。火巷坊的天光一亮,锅灶那头的声音就开始了。

“娘子,您那汤饼要的面活好了!”

“好,水再沸一点。”

蒸汽白茫茫地卷上来,汤锅冒着声响,汤底是她昨夜炖的鸡骨清汤,混了几勺豆浆,颜色乳白,香气里带点豆甜。

孟鸢挽起袖子,手上全是面粉。她一边和面,一边抬头吩咐:“先下韭菜,再打蛋花。”

“娘子,这面是不是太软?”小伙计犹豫地问。

“软点才滑。人吃饭讲顺口,面也得听话。”

汤里打了蛋花,一瞬间金丝浮动。孟鸢用勺轻轻一搅,香气就往外跑。

外头的客人一早排成两行,有挑担子的、抬匣子的、还有穿青衫的读书人。街口的风一阵一阵,却都被这香气压住。

“孟娘子,来碗汤饼,重辣!”

“我也要!昨儿的豆花吃完,梦里都是味!”

孟鸢笑着应,一手擀面,一手抄勺。

“慢些都有,锅里不急。”

郑首坐在柜台后头记账,瞅着门口的人流忍不住笑,“你这铺子都快赶上官宴了。”

“官宴吃不得饱。”她笑着道。

第一锅汤饼起锅时,香得能叫人眼睛发亮。热汤顺着碗沿冒气,韭菜绿得透亮,蛋花浮在面上,几颗胡椒粒在汤面打着转。

“好香啊……”一个挑夫喃喃。

孟鸢把碗递过去:“趁热喝,小心烫。”

那挑夫喝一口,眼眶立刻红了。

“娘子,这味真像家。”

“那就多吃几口。”她笑。

不多时,巷子口都挤满了人,远处的商贩干脆也跑来排队。

到了午时,苏明又出现了。

他进门时被热气一冲,脸上笑意都化开了。

“好家伙,还真成香铺子了。”

孟鸢正在收面,没抬头,只淡淡问:“殿下又想吃粥?”

“不是。”苏明把信封放在柜上,“这次是圣旨。”

屋里一下子安静。郑首拿着算盘的手都停了。

孟鸢擦擦手,接过来,眼皮没抬就笑道:“这味还真传到上头去了?”

苏明低声道:“殿下封你为‘内膳总监’,掌宫外供膳,赏银百两。”

孟鸢看完,笑意不大,“赏银不用,名头可要。”

“你还真敢挑。”苏明忍不住笑。

“民以食为天,厨子做饭也算立命。宫外有人吃饱,也算功德。”

“殿下大概就是看上你这份嘴。”

孟鸢把信折好,塞进袖里。

“嘴厉害,不比手笨。”

夜里,人都散了。火巷坊的灯还亮着,锅里还剩一碗汤饼。孟鸢没舍得倒,盛出来自己吃。

汤不烫了,面却更柔。她一口口地吃,心底一点点平静下来。

窗外是春风,远处有卖花的小贩在吆喝。

“桃花新开啦——香得很——”

她停了下筷,嘴角微弯。

“香么?”她自言自语,“我的汤更香。”

郑首在门外扫地,听到她的笑声,抬头看见她在灯下低着头,影子落在墙上,暖得让人心安。

第二日清晨,一封书信从清水镇寄来。

周临安的字更稳了,他写道:

“嫂嫂,家中安。娘每日还在做包子,说若有缘再开铺,名也得叫孟记。”

孟鸢看着信,眼前模糊了一瞬。她轻轻合上信,靠在门口。

“孟记。”她低声重复,嘴角一点一点地扬起来。

“这名字,真好。”

春天彻底开了。火巷坊门前新栽的槐树发了芽。孩子们跑来跑去,香味混着笑声,一整条街都亮堂堂的。

孟鸢坐在灶前,袖口一挽,面粉飞扬。她轻声喊:“水再加半瓢,汤饼得稀一点,才顺口。”

她一边说,一边笑,像是在跟什么人对话。

……

火巷坊的早晨越来越热闹。

豆花、汤饼、烙饼、葱馃子……摊位前一溜排开,香气在街巷间转来转去。

孟鸢一抬头,就能看见街角晒谷的老太太,能听见挑夫吆喝让一让,那声音带着人气儿,她每听一回,心底都踏实一回。

“娘子,今日的面卖光了。”

“那就收锅。”

郑首在柜台后头数账,念叨着:“才辰时,就收?你这生意也忒好了。”

“太早收也不好,味要留人,不是喂人。”孟鸢笑着收拾桌案,把擀面杖、漏勺、砧板都擦得亮亮的。

她说话轻,可眼底有火气。她知道,味这东西,留一分人情才香长。

午后,来了个穿青衫的年轻人。模样清俊,举止儒雅,一进门就朝她行礼。

“请问这‘孟记坊’,可就是那位孟娘子开的?”

“你问她做什么?”郑首抬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警惕。

“我是京兆府的书吏,”那人笑笑,从袖里取出封信,“太子殿下有旨。”

孟鸢擦干手,走过去,接过信,拆开看了一眼。上头的字寥寥——

“火巷坊味传三街,百姓皆食,特赐‘春食三碗’匾,以示嘉勉。”

她看完,只轻轻一笑。

“春食三碗,好名字。”

书吏也笑,“殿下说,一碗养身,一碗养心,一碗养情。”

“他会说话。”孟鸢淡淡应。

“娘子不回宫谢恩?”

“谢什么?”她抬眼,“做饭的人,谢的是能吃饭的人。”

书吏怔了怔,随后拱手道:“娘子果然不凡。”

匾额三日后送到,乌木雕金,气势不俗。

火巷坊的伙计们都围着看,连郑首都啧啧称奇。

“这下你是名人了。”

孟鸢笑笑,“名字能吃吗?”

“不能吃,但能传。”郑首感叹,“咱这味要是真留在史里,可就是造福百姓的事。”

“我只求有人吃饱。”她擦了擦匾角,眼底亮了亮,“写史太远,吃饱眼前。”

这天傍晚,巷口多了几个文士模样的客人,他们不吵不闹,排队安静,落座后还吟诗相对。

“此味惟一碗,平心即春风。”

“好诗!”

孟鸢站在灶边听着,忍不住笑。苏明在角落看了她一眼,笑着摇头:“你看,你那一碗粥,能叫诗人开口。”

“那是他们饿得久。”她顺手递给他一碗新出的汤饼,“你不饿?”

“饿。”他接过碗,笑着吹汤。

孟鸢看他喝得急,摇了摇头:“你这人,文书一肚子,吃相倒像个苦力。”

“苦力也得活。”他笑着回,目光却在她脸上停了片刻,“你呢?真准备一直留这儿?”

“留。”

“宫里也没召你?”

“殿下若真懂吃,知道不该再召。”

苏明怔了怔,低笑:“你真敢说。”

孟鸢一边擦灶台,一边淡淡道:“我做饭,不做梦。”

夜深,街上的摊子都收了,只火巷坊的灯还亮。孟鸢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手里捧着一碗凉了的汤饼。

风从街那头吹来,带着豆香与花香。她抬头看见天边一弯月,心底忽然一静。

这几年她走的路,从清水镇到京城,从寡妇到膳首,从锅烟到宫香,仿佛什么都经历过了。可现在,她才真正觉得活着。

“嫂嫂。”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孟鸢一愣,抬头,门口正站着周临安。

少年穿着浅蓝衣,已经长成青年模样。背上背着书箱,眉眼却依旧清朗。

“你怎么来了?”她笑着起身。

“我考中举人了!”

她怔了怔,心头一热,伸手轻轻拍他肩,“好。真好。”

“娘说,嫂嫂不在家,她不放心,我得来看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这是家里做的豆干,说你爱吃。”

孟鸢接过,指尖一颤,声音有点哑,“娘还好?”

“很好。她说,现在能安心等我娶媳妇了。”

孟鸢笑出声,眼底却泛了光。

“那我也能安心做饭了。”

夜更深了,火巷坊的灯暖得像月。孟鸢坐在门口,把那包豆干拆开,一口一口吃。

“味淡了些。”

“嫂嫂做得更香。”临安笑着说。

“这味淡得好,能让我想家。”

她一边吃,一边笑。笑着笑着,眼角有水光闪。

郑首端着茶出来,愣了愣:“哟,今儿还有亲戚来啊?”

孟鸢笑着招手:“郑叔,这是我弟,周临安。”

“好,好。”郑首笑,“难怪看着眼熟。”

那一夜,火巷坊的人多了几张笑脸。汤饼、豆花、萝卜干,香味一层压一层。孟鸢看着锅里的滚汤,心头忽然浮起一句老话——

“人要吃饭,饭要有人。”

她这辈子算是明白了。

次日天一亮,街口的幡子又被风吹起。

孟记坊·春食三碗五个字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人们说,这巷子从此成了京里最香的一条街。

孟鸢听见,有人背地里喊她——

“那位孟娘子,手有神火,心有人味。”

她只是笑着摇头。

外头的风起了,孩子的笑声混在街头的吆喝里,春天的气息彻底活了。

“娘子,今日得多备点料。”

“多备没用,锅就这么大。”孟鸢笑着回,手里揉面,掌心的温度透着一股安稳。

郑首在柜后数钱,嘴里哼着小调,见她抬头,笑道:“再这么红,怕是要请个账房了。”

“多请人,不如多添几碗汤。”孟鸢淡淡道。

苏明推门进来,笑声先到:“可别添太多,殿下那边又来催。”

“催?”孟鸢一挑眉,“宫里那口胃还没养好?”

“殿下说,这坊里的味比宫香还真。”

孟鸢叹气,笑出声:“他啊,是馋人。”

苏明坐下,接过伙计端来的豆花,喝了一口,赞道:“这味真不改。”

“改了,人也变。”

“可你这火巷坊一开,人都变成了吃货。”

孟鸢抿唇,笑意淡淡,“吃是人的本事,饿也是。”

这日午后,来了个老太太。她衣衫旧,却面色清秀。手上拿着一篮青菜,走到门口犹豫了好久。

孟鸢瞧见,招手道:“婆婆,想吃什么?”

“我不吃,我……我想讨点豆渣。”

“豆渣?”孟鸢笑,“这好说。”

她拿了个小竹碗,盛了些,递过去。又舀了一勺热汤倒进去。

“这渣干吃噎人,拌点汤才下口。”

婆婆愣了下,忙连声道谢。端着那碗坐在门边,喝得满眼泪光。

孟鸢看着,没去打扰。郑首叹气:“娘子,你这心太软。”

“吃上一口热的,她能少冻一夜。”

“可你这一来一去,生意得亏。”

孟鸢轻笑,“钱再赚,人心要留。”

苏明带着那信,神情古怪。

“殿下要设‘京膳会’,请你为首。”

“京膳会?”

“京城所有食坊、酒楼、膳厨都在榜上。殿下说,你是首席。”

郑首听得眼都直了,“娘子,你这可要当官厨了。”

孟鸢却只是淡淡一笑:“宫膳、坊膳不过是锅不同。只要火稳,哪儿都一样。”

苏明压低声音,“但这次……恐怕不只是做饭。殿下要借你这人气,定民心。”

孟鸢沉默。片刻,她抬头笑了,“我会做饭,别的不会。若能安人心,也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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