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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破黑石峪的血色风雪,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和尚未散尽的杀伐之气,李默的车队一路疾行,再无阻滞。然而,越是向南,李默的心境反而愈发沉凝,并无半分凯旋的轻松。三日后,京畿之地那巍峨连绵、象征无上皇权的城墙已遥遥在望。此地的风,似乎都与北境不同,少了几分沙尘的粗粝,却多了几分无形的审视与粘稠的算计,仿佛每一缕空气都在掂量着来者的分量与意图。

车队并未大张旗鼓地直驱城门,引人注目,而是依照惯例,在城外十里处的一处别院暂歇。此地专供往来钦差大臣或巡查御史驻足,李默简单安顿,甚至来不及洗去满身的风尘与疲惫,便立刻有两拨人马几乎同时抵达别院,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

一拨是宫中内侍,身着绛紫色官袍,手持拂尘,面容肃穆,传达的是皇帝口谕,宣召忠勇侯李默即刻入宫面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仿佛宫中已等候多时。

另一拨,则是林相府上的心腹管家,衣着朴素,行事低调,避开宫中内侍的视线,悄悄呈上一封密封的火漆密信。李默避入内室拆看,信中只有林相亲笔的寥寥数字:“速呈证,慎言行。” 字迹略显潦草,透露出执笔人内心的不平静。

皇帝急召,在意料之中,北境之事、黑石峪遇袭,定然早已通过不同渠道摆上御案。但林相这封言简意赅的密信,则更显京城局势之紧促与险恶。“速呈证”三字,已是极重的判断,“慎言行”更是直接的警告。李默心中那根弦瞬间绷紧,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迅速做出决断,命韩震与沈统领务必寸步不离,协同看守那几名关乎大局的囚犯,确保万无一失。自己则只带了两名最为机警沉稳的亲随,即刻随内侍入宫,投身那比北境战场更为诡谲的漩涡。

紫宸殿侧殿,不同于正殿的庄严肃穆,此处更显私密,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沉重凝滞之感。皇帝并未在正殿召见,选择在此,本身就传递着一种复杂的信息——既是亲近,亦是告诫此事需隐秘。

李默行礼毕,恭敬地垂首站立,眼角的余光能瞥见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抬头便见皇帝面色看似沉静无波,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蕴藏着难以察觉的疲惫与一种风暴来临前的极端平静,仿佛海面之下暗流汹涌。

“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自带威压,“北境一行,车马劳顿,辛苦了。朕听闻,你这一路归程,颇不太平?”

李默心中凛然,知道皇帝的消息网络极其灵通高效,黑石峪的厮杀定然早已被详细报知御前。他并未立即诉苦或渲染路途凶险,那样反而落了下乘。他稳住心神,从怀中取出那份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的奏折,以及那几份关键的证据抄件——包括细作口供摘要、可疑军械文书副本,双手高高呈上,声音沉稳有力:“托陛下洪福,臣幸不辱命。北境军械弊案,经初步核查,已有眉目,其中牵连、疑点,臣已详细陈于奏章。相关重要人证物证,臣已秘密押解至京,现暂存于别院,听候陛下发落!请陛下御览!”

太监赵敬悄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奏折和文书,转身恭敬地呈给皇帝。

皇帝并未立刻翻阅,目光依旧如同实质般落在李默身上,似乎要透过他的外表,看穿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范永年的军报中提及,你不仅挫败北戎阴谋,还抓获了其细作头目,其口供牵扯甚广?回京途中,还顺带揪出了几个吃里扒外的军中内鬼?” 语气平淡,却每个字都带着重量。

“回陛下,确有此事。”李默沉稳应答,不卑不亢。他将细作头目供出的“灰鹊”代号、悦来茶馆的接洽方式,以及朔州粮秣官周圭如何被幽州崔氏利诱拉拢、为其传递消息的关联,择其要害,清晰禀明。语气平实客观,并未添油加醋或过多渲染个人情绪,但在提及“崔家”、“旧账抹得干净”以及那些军械验收文书上反复出现的可疑签名和花押时,刻意放缓了语速,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皇帝耳中。

随着他的叙述,皇帝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如同积雨的乌云。尤其是当李默提到关键处,皇帝拿起那几份证据抄件,逐字逐句地仔细看了起来。殿内一时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沙沙声和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良久,皇帝缓缓放下手中的文书,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御案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却异常沉重,每一下都仿佛直接敲在李默的心尖上,考验着他的定力。

“幽州崔氏……”皇帝缓缓吐出这四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情绪,既无震怒,也无惊讶,但这种平静反而更让人心悸,侍立一旁的赵敬下意识地将身子躬得更低,几乎屏住了呼吸。

“李默,”皇帝忽然抬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刺李默,“你此番查案,可知若这些指证一旦坐实,牵连有多大?波及有多广?朝野上下,将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

李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向皇帝的目光,语气坚定而坦诚:“臣深知此事千钧之重,牵一发而动全身。然,陛下,边关将士因劣质军械而浴血苦战,死伤枕藉,国库巨额银两被蛀虫层层贪墨,此乃侵蚀军力、动摇国本之大祸!臣蒙陛下信重,授以核查之权,不敢因牵连甚广而畏缩不前,亦不敢因涉案者位高权重而有所隐瞒懈怠。此乃臣之职责所在!” 他略一停顿,话锋微转,显出谨慎,“然,臣亦明白,目前所得证据,多为旁证与单一口供,虽指向明确,却难以构成直接定鼎幽州崔氏核心罪责之铁证。尤缺核心往来账目与‘灰鹊’其人的真实身份与确凿罪证。故臣恳请陛下,允臣暗中继续深查,勿过早打草惊蛇,以求一击必中。”

皇帝盯着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要将他里外看透,半晌,脸上忽然浮现一丝意味不明、难以捉摸的浅笑:“你倒是沉得住气,也够谨慎。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稳。不像京城里有些人,怕是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了。”

李默心知肚明皇帝所指何人,是与此案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东宫或崔氏一党,但他只是垂首不语,在这种时候,任何不必要的猜测和表态都可能引来祸端。沉默是金。

“你带回的那几个人犯,现在何处?”皇帝不再继续那个话题,转而问道关键。

“回陛下,暂押于城外别院,由沈统领率领的大内侍卫与臣之亲卫共同严密看管,内外隔绝,确保万无一失,绝无消息走漏之虞。”李默恭敬回答。

“嗯。”皇帝沉吟片刻,显然在心中快速权衡,“既如此,人犯,连同你带来的这些文书证据,一并移交卫尉寺密牢。朕会亲自指派绝对可靠之人专司审讯。至于那个周圭,他所供述的军中牵连人员名单,你秘密抄录一份,交给兵部尚书高俭,他知道该怎么做。”

“臣遵旨!”李默心中稍定,暗暗松了口气。皇帝此举,老辣而稳妥,既将最核心的人证物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避免节外生枝,同时又开始不动声色地清洗军中被崔氏渗透的势力,剪除其羽翼,却并未立刻直接对崔家这棵大树挥刀,给了各方缓冲和反应的余地,也避免了朝局瞬间失控。

“你此次北境之功,不畏艰险,查明弊案,稳定军心,朕记下了。新式火炮之事,范永年上了请功折子,边军士气为之大振,此乃固疆安邦之大善。”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一丝嘉许,“一路劳顿,想必也辛苦了,先回府好生休息吧。明日大朝,关于北境之事,不必主动提及细节,朕自有安排。”

“谢陛下体恤!臣告退!”李默再次恭敬行礼,然后低着头,缓缓退出侧殿,每一步都走得沉稳。

直到走出宫门,被外面清冷的秋风迎面一吹,李默才惊觉自己的中衣后背竟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悄然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与皇帝这番看似平静的奏对,实则步步惊心,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皇帝的态度已然明确,他要借此案整顿军械积弊、敲打甚至削弱崔氏及其背后的势力,但绝不愿看到朝局瞬间失衡,引发不可控的动荡。自己这把刀,既要足够锋利,能斩开迷雾,又要懂得何时该锋芒毕露,何时该收敛入鞘,一切需循着皇帝的节奏和心意。

回到别院,李默即刻着手安排移交人犯物证事宜,此事关系重大,由沈统领亲自带精锐人手押送,前往卫尉寺。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外界无人知晓这几辆看似普通的马车里,装着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秘密。

处理完这一切繁杂事务,李默才终于得以卸下部分重担,踏上回府之路。天色已近黄昏。

忠勇侯府门前,灯笼高挂,老管家福伯早已率领一众得力仆役翘首以盼,人人脸上都带着期盼与担忧交织的神情。见李默的车驾缓缓驶来,众人连忙整齐跪地迎接。

“恭迎侯爷回府!”

李默下车,目光扫过熟悉的府门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涌起一丝难得的暖意,但旋即被更多的责任和警惕压下。他快步上前,亲手扶起鬓角斑白的老管家:“福伯,这些日子,家中上下,辛苦你了。”

“老奴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侯爷能平安归来,便是天大的喜事。”福伯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仔细地打量着李默,见他虽面带倦容,风尘仆仆,但眼神依旧清亮有神,身形也挺拔如松,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忧色仍未散去。

进入府中,李默先是径直去给母亲赵氏老夫人请安。赵氏见到儿子安然归来,自是欢喜欣慰不已,拉着手仔细端详,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关切的话语,又忙不迭地吩咐下人赶紧准备热水、饭食,生怕儿子饿着冻着。

从母亲院中出来,李默脸上的温情便渐渐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他沉声问跟在身后的福伯:“我离京这些时日,府中一切可还安稳?周氏可还安分?三娘的病可大好了?”

福伯趋前一步,低声道:“回侯爷,周姨娘依旧遵令禁足在其院中,日常用度皆按例供给,并无异动。三娘子身子已大好,风寒尽去,只是人清减了些,还需静养。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谨慎,“约莫半月前,九皇子府上曾派人送来一份‘百年老参’,说是听闻老夫人近日睡眠不安,特送来给老夫人安神补身用的。老奴按府中规矩收下,仔细检查无误,并着人试过无事后方才送入老夫人房中。此外,府邸周边虽有些陌生眼线,但并未有其他异常举动。”

九皇子?李默目光微不可察地一凝。这位以贤德闻名的皇子,动作倒是快,示好的手段也如此“贴心”。在这敏感时刻,这份“补品”背后的含义,耐人寻味。是单纯的拉拢,还是试探,亦或是更深的算计?

“知道了。”李默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府中戒备不得放松,尤其是夜间巡更,要加倍仔细。凡有陌生面孔接近府邸,或是有任何可疑迹象,一律详细记下,随时上报于我。”

“是!老奴明白!”福伯郑重应下。

是夜,李默独坐于书房之中,并未急于入睡。案头,那半块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京中的暗流比他预想的还要深沉湍急。皇帝、太子、看似超然实则活跃的九皇子、树大根深的崔家……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相互纠缠博弈。他虽携北境之功归来,看似在局中占据了一丝主动,但实则如同怒海行舟,一步踏错,便可能被巨浪吞噬,万劫不复。明日的大朝会,将是各方势力的第一次正面碰撞与试探。

窗外,月色清冷,如水银泻地。京城繁华的万家灯火之下,不知有多少阴谋正在暗处悄然酝酿,等待着爆发的时机。

翌日大朝,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风暴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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