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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兰……”他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医生说的那个……那个进口药,咱……咱要不要试试?” “试试”二字轻飘飘的,带着乞求的颤抖,砸在凝滞的空气中。

周秀兰虚弱地靠在床头,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裹在宽大的旧睡衣里,空荡荡的。化疗几乎夺走了她全部的生气,灯光勾勒出她凹陷的眼窝和锋利的颧骨线条。她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能量般,摇了摇头。那动作细微得近乎没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别想了……”她的声音微弱得像一缕随时会断的蛛丝,带着绝望的清醒,“太贵了……三万二一盒……建国,三万二啊……”她重复着这个天文数字,仿佛要用它砸碎丈夫最后一丝幻想,“咱们……上哪凑那么多钱?房子是租的……亲戚……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紧巴巴地过日子?再说……”她艰难地吸了口气,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烬,“医生也说了……不一定有用……别……别浪费钱了……”“浪费”两个字,她说得格外轻,却像针一样扎在李建国心上。

“可是!不试怎么知道?!”李建国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溺水者般的挣扎和恐惧,眼眶瞬间被汹涌的泪水灼得通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看着你……”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死死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他猛地低下头,大手捂住脸,指缝间有湿热的东西汹涌而出,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这个在烈日尘土里扛起千斤重担都不弯腰的汉子,此刻却被绝望压垮了脊梁。

房间里只剩下李建国压抑的啜泣和周秀兰越发急促艰难的呼吸声。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两人。

“要不……再去求求张工头预支点?”

“他上月才借了两千……工地上也难……”

“老家的房子……虽然不值钱……”

“那破房子抵押?谁会要?再说……卖了爹娘住哪……”

“……”每一个从齿缝里挤出的“办法”,都在冰冷的现实墙壁上撞得粉碎,只留下更深的无力感和回声。他们像在黑暗中摸索着根本不存在的绳索,每一次试探,都只是把自己推向更绝望的深渊。

他们不知道,这低沉的、浸透了血泪的商议,每一个字,每一滴泪,都被一门之隔的少年一字不落地刻进了心里。

隔壁房间,李明宇僵硬地躺在床上,薄薄的木板门根本无法阻挡父母那饱含绝望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黑暗中,他睁大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涌出,顺着太阳穴滚落,迅速打湿了粗糙的枕巾。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身体因为极力压抑哭声而微微颤抖。攥着被角的手指用力到指节青白、痉挛。

父亲那声破碎的哽咽,母亲虚弱却决绝的“别浪费钱”,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荒野中骤然燃起的微弱火种,在他被泪水浸透的心底疯狂滋长、成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不能再等了!这个暑假,必须出去干活!必须挣钱!为妈妈!为这个快要塌下来的家!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城市还沉睡在粘稠的夜色与即将苏醒的燥热之间。空气凝滞,吸进肺里带着沉闷的温热感。

李明宇像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溜下了床。他动作极其轻缓,生怕惊扰了隔壁好不容易才陷入短暂浅眠的父母。简单地用冷水抹了把脸,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也压下了一点眼底的肿胀。他走到门边,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屏住呼吸,像拆弹专家剪断导线般,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拧开、拉开一条缝——门轴发出了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吱呀,仿佛在夜色中叹息了一声。

他闪身出去,再轻轻带上门。“咔哒”,轻微的落锁声,是他踏上孤独征程的号角。

七月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的不是凉爽,而是潜伏的、蓄势待发的燥热。街道空旷得有些瘆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在渐亮的晨曦中愈发暗淡无力,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当李明宇气喘吁吁地跑到城市东南角的露天劳务市场时,这里早已像一个巨大的蜂窝般嗡嗡作响。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尘土味和廉价的早餐味道。人头攒动,大多是肤色黝黑、穿着破旧工装、眼神焦灼或麻木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些同样为生计奔波的妇女。他们挤在各种招工摊位前,像牲口一样被雇主挑剔的眼光审视着,大声吆喝、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形成一片混乱而充满生存压力的声浪。

李明宇单薄的身影在这片壮硕、饱经风霜的“森林”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一颗误入稻田的豆芽菜。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和喉咙的干涩,鼓起全身的勇气,走向一个挂着“急招搬运工,日结”牌子的摊位。摊主是个叼着烟、敞着怀、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眯着眼打量过往的劳力。

“叔……叔叔,”李明宇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在嘈杂中显得有些突兀,“我……我想找份工作。什么……什么活都行!”

招工男人闻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扫视着李明宇。那目光带着明显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他看着李明宇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过分单薄的身板,以及那张虽然竭力表现出镇定却依旧稚气未脱的脸。

“嗤……”男人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浓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碍事的苍蝇,“小孩儿?毛都没长齐吧?瞅你这小身板,一阵风就能吹跑喽!我们这搬的都是水泥钢筋,不是过家家!不要童工!走走走,赶紧回家写作业去,别在这瞎耽误工夫!”

毫不留情的拒绝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李明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耳朵火辣辣地烧。他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上的尘土。但他没有转身离开。

他又走向下一个摊位:“阿姨,请问您这里招人吗?”

“不招小孩!走走走!”

“大哥,我能干活,力气大……”

“开什么玩笑?你才多大?出了事谁负责?快走快走!”

“师傅……”

“没看见写着‘招熟练工’吗?一边去!”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询问,换来的都是同样冰冷、不耐烦、甚至是带着嘲笑的拒绝。太阳像一颗巨大的、燃烧的铜球,毫不留情地爬上天空,将炽热的光线和热量狠狠地砸向大地。劳务市场像一个大蒸笼,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明宇在攒动的人潮中艰难地穿梭着,像一叶被巨浪裹挟的孤舟。汗水如同打开了闸门,疯狂地从他额头、鬓角、后背涌出。身上那件廉价的t恤,前胸后背很快就被彻底浸透,紧紧黏在皮肤上。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布料上析出一圈圈不规则的、带着盐分的白色汗渍,像一幅幅无声的地图,记录着他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的奔波和心底那越来越沉重的绝望。烈日灼烤着他裸露的皮肤,汗水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阵刺痛,但他只是麻木地抹一把脸,继续走向下一个摊位,眼神里最初的火焰,在一次次冷水浇灌下,正艰难地、微弱地,却依旧固执地燃烧着。三万二这个数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却又像一根鞭子,抽打着他不敢停下脚步……

劳务市场的灼热与喧嚣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李明宇从那片充斥着汗臭、烟味和失望的人潮中挤出来时,单薄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摇晃。口袋里那张抄着“急招搬运工”联系方式的纸条,早已被汗水浸得模糊不清——那是他在劳务市场得到的唯一“收获”,来自一个看他可怜的大叔,声音压得很低:“去工地试试吧……碰碰运气……”可工地的大门,是那么容易进的吗?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迷茫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片相对热闹的街区。一家门脸不大的小餐馆闯入眼帘,玻璃门上贴着褪色的菜单图片,空调外机嗡嗡作响,里面隐约传来碗碟碰撞和食客的谈笑声。食物的香气飘出来,无情地刺激着他空空如也的胃袋,传来一阵痉挛般的抽搐。

他站在餐馆门口人行道滚烫的地砖上,像一尊被钉住的小雕像。透过油腻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忙碌的身影——穿油腻围裙的阿姨在洗碗池边奋力擦洗,堆成小山的碗碟;跑堂的小哥脖子上搭着毛巾,端着沉重的托盘穿梭在狭窄的过道里。他用力攥了攥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细微的疼痛压下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羞怯和恐惧。为了妈妈!这四个字像一道符咒,给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油烟、饭菜和洗碗水气味的浊热空气扑面而来。冷气并不足,反而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走到同样油腻的收银台前,对着里面一个正低头按着计算器的、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

“老板……”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像自己的,“请问……你们这里需要……需要帮忙的吗?”他努力挺直背脊,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弱小,“我可以洗碗,擦桌子,扫地……什么活都愿意干,真的!”

餐馆老板抬起头,一双精明而疲惫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少年。孩子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脸色有点发白,唇干裂起皮,洗得发白的校服t恤前胸后背湿透了大半,紧紧贴着单薄的身板。那双眼睛里,是竭力掩饰却依旧透出的、近乎绝望的渴望。

老板脸上的表情从诧异到一丝了然,最后化作一种掺杂着无奈和一点点不忍的苦笑。他放下计算器,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商量的决断:

“唉……孩子啊,”他摇摇头,指了指李明宇,又指了指洗碗池那边堆得冒尖的碗碟,“你看看你,才多大点?那池子里的碗,又油又重,你端得动几摞?那桌子,那地,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你撑得住吗?再说了……”老板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像是怕被人听见,又像是在强调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国家是有规定的,不能雇童工!这是犯法的!叔叔要是留你,工商、劳动监察找上门来,我这小店可赔不起罚款,都得关门大吉!”

他挥了挥手,带着一种驱赶的意味,语气却并非全然冰冷:“听话,快回家去吧。你爹妈知道你这么小就出来找活干,不得心疼死?别在这耗着了,回家好好念书才是正经!”最后那句“好好念书”,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地戳在李宇明心头那块最疼的地方——书,他当然想好好念,可现在,有什么比救妈妈的命更“正经”?

餐馆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那点虚假的烟火气,也隔绝了少年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阳光白花花地砸下来,地面蒸腾着扭曲的热浪。李明宇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像铁锤一样砸在胸口,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眼眶瞬间热得发烫。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不远处路边那条冰冷的水泥台阶旁的。僵硬地坐下,滚烫的台阶透过薄薄的裤子灼烧着皮肤。他低着头,把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之间,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前模糊一片,视线里只有自己那双沾满灰尘、边缘已经开胶的旧运动鞋,和行人匆匆掠过的、穿着各式鞋子的脚。有蹬着精致高跟鞋的女郎,有踩着锃亮皮鞋的男士,更多的是和他父亲一样沾满泥灰的劳保鞋……这些脚来来去去,奔向各自的目的地,没人会为一个坐在路边、把头埋在膝盖里的少年驻足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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