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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文学 >  铁人李建国 >   第77章 种子

“嘎吱——”

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旷的厂房内部激起层层回音,久久不息。一股混合着陈年霉烂、铁锈、尘土和不明腐败气息的浓烈怪味猛地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

里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借着从屋顶巨大破洞漏下的、惨淡如霜的月光,李建国勉强能辨认出空旷场地中央堆叠的、如同鬼怪般扭曲的废弃机器轮廓。接着,他瞳孔骤然收缩——在厂房最深处,那片月光几乎无法触及的、最浓重的阴影角落里,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高大的人影,如同石雕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等待了千年。

“你来了。”

一个低沉、沙哑、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从那片阴影中传来。那声音仿佛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李建国的颅骨内响起,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周围的寒意瞬间又降了几度。

李建国感觉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脊椎。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干涩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清晰可闻。他强迫自己挺直早已僵硬的脊背,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你……你是谁?找我……到底什么事?”

那个高大的黑影终于动了。他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那片厚重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每一步都透着从容与诡异。惨白的月光斜斜地洒落在他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异常高大、穿着连帽黑色长外套的神秘身形。宽大的兜帽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形状刚硬的下颌轮廓。他从怀里——那动作极其缓慢而郑重——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用暗色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小包。那油布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他将油布包递到李建国面前,声音依旧低沉如铁石撞击:

“把这包种子,种到城区西边的那片荒地里。”他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指令清晰而冰冷,“种好它。事情办成,你会得到一笔钱,足够你……” 他顿了顿,兜帽的阴影下似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李建国,“一笔勾销所有的债务。”

李建国拖着沉重的脚步推开家门时,屋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还倔强地亮着。灯光下,周秀兰枯坐在桌前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她面前的粥碗早已冰冷凝固。听到门响,她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脸上交织着未散的惊惧和看到人回来的些许放松,快步冲到李建国面前,声音带着沙哑的焦急:“你去哪儿了?天这么黑,还这么晚回来!急死我了!”

李建国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愧疚,他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没事,心里闷,出去走了走,透透气……散散心。”他刻意避开妻子的目光,侧身想往里走。

周秀兰看着他明显躲避的眼神和沾着泥土灰尘的裤脚,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默默地转身去给他热粥。一股沉重的、更加压抑的沉默,重新笼罩了小小的屋子。

第二天下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校园里一片喧腾。走廊上、操场上,到处是兴奋的同学,他们三五成群,热烈讨论着即将开始的篮球赛、绘画班、机器人小组……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对课外活动的期待与雀跃。

只有李明宇,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破旧的书包。那书包的边缘已经磨得发白,拉链也有些卡顿。他低垂着眼睑,将书本仔细地码放进去,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包带子。家里的窘境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那些需要额外缴费的活动,对他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奢侈。热闹是别人的,他只有无声的退场。

在学校食堂草草扒拉了几口没什么滋味的饭菜,李明宇看了看腕上那块磨花了表面的电子表:下午一点十三分。他背上书包,独自一人走出了喧嚣的校园大门,踏上了回家的路。阳光火辣辣地晒在柏油路上,蒸腾起滚滚热浪。

穿过两条还算热闹的街道,拐进一条通往老城区的僻静马路时,李明宇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前方。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正奋力蹬着他那辆老旧得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电动车,吭哧吭哧地挣扎前行!

是父亲!

李明宇的心骤然收紧。父亲李建国背上赫然背着那把前两天才拿回家、锃亮得与家里其他破旧家什格格不入的新铁锹!破旧的电动车发出“咔嗒…咔嗒咔嗒…咔嗒…”的沉闷呻吟,在这空旷少人的马路上显得异常刺耳,像一个垂危病人在艰难喘息。

李明宇的目光死死钉在父亲的背影上:那件洗得无数次、颜色早已发白变薄的蓝色工服,此刻紧紧贴在父亲的脊背上,被汗水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湿痕,宛如一张被苦难汗水浸透的、破碎的地图。父亲的安全帽歪歪斜斜地扣在头上,帽檐下,几缕过早花白的头发被热风吹得凌乱飘散,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狼狈。

父亲这是要去哪里?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工地上挥汗如雨才对!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李明宇。他立刻冲到路边,飞快地扫开一辆共享单车的二维码,跨上车,远远地、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父亲的车头拐了个弯,驶离了主路,一头扎进了一片更为破败、房屋低矮歪斜的老旧城区。李明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咬着牙,用力蹬着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穿过几条曲折狭窄、弥漫着垃圾和污水气味的小巷后,眼前豁然开朗——或者说,是更加荒凉。

一片巨大的、杂草丛生的荒地出现在眼前。这正是城西那片被废弃已久、传说纷纭的荒地!

父亲径直将电动车骑进了荒草丛中,在一处稍微平坦点的地方停好,拔下钥匙。他动作有些迟缓地背上那把沉重的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荒地更深处走去。

李明宇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慌忙把共享单车停在路边,自己则猫着腰,借助半人高的荒草和几堵早已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的矮墙作为掩护,悄悄地潜行过去。他在一处相对隐蔽、由碎裂红砖堆成的矮墙后蹲了下来,屏住呼吸,透过砖缝和摇曳的荒草间隙,紧张地窥视着。

只见父亲在荒地深处找到了一小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他放下背包,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挥舞起沉重的铁锹,开始翻土。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和后颈,动作虽然带着中年人的迟缓和沉重,但那份专注和认真却不容置疑。翻土、耙平……李明宇看得心头揪紧,父亲这是在干什么?

翻好土后,接下来的动作让李明宇的瞳孔骤然收缩!父亲喘息着停下动作,竟然小心翼翼地从他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深色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满是泥土和汗水的手,才极其郑重地、近乎虔诚地打开油纸包,接着,将里面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颗粒状的东西,均匀而慎重地撒在了那片刚刚翻好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土地上!撒完种子,他又拿起带来的耙子,极其轻柔地将薄土覆盖上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这片荒地……李明宇的脊背窜起一阵冰凉。关于它的传闻,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他的脑海!老辈人提起这里,语气总是带着深深的忌讳和恐惧。他们说,这里很久很久以前,是一片乱葬岗!一座座无名孤坟曾在此林立,残破的墓碑在风雨侵蚀下歪斜倒塌,枯草丛生,蛇鼠横行。尤其是阴雨连绵的天气,浓雾弥漫,连阳光都透不进来,整片荒地都弥漫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阴森死气。附近的居民,哪怕是大白天路过,都要加快脚步,低头疾走,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生怕惊扰了沉睡的亡魂,引来不测。

后来……谁曾想,城市的扩张脚步踏碎了这里的死寂。不知何时起,有开发商像秃鹫一样盯上了这片“无主”的荒地。他们刻意隐瞒了它曾是万人冢的恐怖过往,四处宣扬这是一块亟待开发的“宝地”,盘算着在这里建起高楼大厦,盖起豪华度假村,赚取惊人的暴利。于是,一场见不得光的土地交易在暗流中涌动。开发商勾结了某些唯利是图的人,在不见光的角落里,用金钱和谎言编织着肮脏的协议,企图绕过阳光下的法律程序,将这块浸透着无数往昔亡魂的土地,据为己有。

父亲……本该在工地上为微薄的工钱挥汗如雨的父亲,此刻却顶着九月烈日的炙烤,握着那把崭新的、在阳光下闪着冰冷寒光的铁锹,在这片传闻中埋葬着无数枯骨和怨愤的荒坟地上,如此费力地、近乎虔诚地……刨着土,种着那来历不明的种子!

灼热的风裹挟着尘土和枯草的碎屑,拍打在李明宇滚烫的脸颊上,带来一阵阵刺痛。他死死地盯着远处那个佝偻的身影:豆大的汗珠沿着父亲晒得黝黑、布满皱纹的脖颈滚滚而下,迅速渗透了他后背那件薄薄的工服,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嶙峋的脊骨轮廓。

“这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无声的呐喊在李明宇心中炸响,恐惧、困惑、担忧像藤蔓一样绞紧了他的心脏。眼前的景象诡异得让他浑身发冷,父亲的行为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就在这时——

“哼。”

一声极轻、却冰冷无比的冷哼,如同毒蛇吐信,毫无预兆地在李明宇斜后方的阴影处响起!

李明宇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扭头!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皮质夹克的男人,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从一堵更完整些的断墙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他的动作轻盈得没有一丝声响,仿佛真的是踩着一片落叶飘然而至!

荒地中央的李建国显然也听到了动静,他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直起腰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看向声音来源!过于剧烈的动作带倒了倚靠着的铁锹,“哐啷”一声闷响砸在干硬的地面上,激起一小片尘土。

黑夹克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迈着一种闲庭信步般的步伐,慢慢踱到离李建国只有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他微微歪着头,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闪烁着锐利而冰冷的光,像打量猎物般扫视着这片刚被翻垦过的土地,以及李建国沾满泥土的手和惊恐的脸。

李建国下意识地在裤腿上用力蹭着自己沾满泥土的手掌,那动作充满了局促不安。

黑夹克男人的目光最终落回李建国脸上,嘴角似乎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忽然动了——右手极其随意地、带着一丝轻蔑地从自己紧身牛仔裤的后袋里,扯出了一个同样用深色油纸包裹的、鼓鼓囊囊的小包。他屈指一弹,那油纸包便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准确地向李建国抛了过去。

李明宇躲在断墙后,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清楚地看到,父亲李建国在慌忙伸手去接那个油纸包时,那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指,在触碰到纸包的一刹那,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李建国像一块被推进阴暗角落的朽木,僵直地杵在那间充斥着霉味、烟味和若有若无铁锈味的小破屋里。空气粘稠得几乎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腐的颗粒感。他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掌心,紧紧攥着那个刚从胸口掏出、还带着一丝体温的油纸包。那里面,是厚厚一叠崭新的钞票——用荒地上那些来历不明的种子换来的钱。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轰鸣。解脱?是的,那压垮脊梁的债务大山终于被移开了。但更多的情绪汹涌而至,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深深的疑惑——那些不起眼的种子,到底是什么?为何能抵得上四万多的债务?以及,铺天盖地、几乎将他吞噬的不安——这钱,干净吗?它背后,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这些念头像毒蛇,啃噬着他仅存的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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