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仪冰冷的触感和骨髓深处的剧痛尚未完全消退，像一团冰冷的火焰在x0-17的神经末梢阴燃。老爹那句“在失控的边缘保持清醒”如同咒语，烙在他的意识里。他不是病毒，是抗体，是武器，一件被播撒到这片锈蚀之地、等待萌发的荆棘种子。而这个认知带来的并非力量感，而是一种更深的、被无形之手操控的寒意。
“跟我来。”莫克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动作利落地收拾好医疗废料，示意他们离开这间压抑的诊疗棚屋。
平台上的气氛依旧微妙。那些窥探的目光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蔽，混合着忌惮、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对“价值连城的麻烦”可能带来的潜在利益的贪婪。“铁臂”抱着他那条蒸汽义肢，冷冷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但红色义眼的余光依旧扫视着他们。
莫克斯带着他们走向平台另一侧，那里堆放着更多回收来的废弃物，像一个露天的、混乱的机械坟场。她在几个锈蚀的货柜间穿梭，最终停在一个标记着模糊骷髅和闪电符号的柜门前，用一把复杂的物理钥匙（在电子锁普及的时代显得格外突兀）打开了它。
柜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陈年的机油、金属和防尘剂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不是崭新的装备，而是各式各样经过大幅改装、拼接，甚至看起来像是从某些特定型号治安官或清道夫身上硬拆下来的二手、乃至三手部件。
“挑吧。防护，武器，基础工具。信用点已经从老爹账上划了。”莫克斯言简意赅，靠在柜门上，目光扫视着外面，保持着警惕。
林小七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她目标明确，直接拿起一件看起来磨损严重、但关键部位加装了额外复合装甲片的深灰色战术背心，扔给x0-17：“穿上。治安官标准的‘蟑螂’III型，防爆效果一般，但能有效偏折低功率能量武器和破片。”接着她又翻找出同样材质的护膝和护肘，“能动比硬扛更重要。”
x0-17默默地接过装备。触感冰冷坚硬，带着之前使用者的汗渍和磨损痕迹。他笨拙地套上战术背心，沉重的感觉压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一种陌生的、被包裹束缚的感觉，但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林小七自己则选了一件更轻便、颜色更深的贴身防护服，材料似乎能吸收光线，让她在阴影中的轮廓变得更加模糊。她在武器架前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能量武器，而是拿起了一把造型简洁、带有增压装置的复合弓和一把长度惊人的、带有放血槽的哑光黑色格斗刀。弓身和刀柄都有频繁使用的痕迹，显然是她惯用的装备。
“能量武器信号太明显，‘摇篮’很容易追踪弹道和能源特征。”她似乎察觉到x0-17的疑惑，简短地解释了一句，然后将一把小巧的、枪管粗短的手枪塞给他，“‘蜂鸣’。一次性压缩气体发射三枚高爆针弹，近距离威力尚可，没有电子部件，无法追踪。保命用，别轻易浪费。”
x0-17接过那把沉重的小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手心微微出汗。他从未接受过系统的武器训练，在欺诈校园，规则本身就是武器。
最后是工具。林小七挑了一个多功能工具腰带、几根不同型号的撬棍、一小卷高强度纤维绳、以及一个看起来像是老旧医疗扫描仪改装的、带有小型屏幕的便携式探测器。
“这个能探测大部分标准的‘摇篮’监控信号和能量残留，帮你避开常规巡逻路线。”她将探测器递给x0-17，“学着自己看。绿色安全，黄色警惕，红色代表立刻远离或者准备战斗。”
就在他们挑选装备的时候，老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极其古老、甚至有些笨重的金属盒子，盒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个磨损严重的物理接口。
“这个，你带上。”他将盒子递给林小七，表情严肃，“‘旧时代’的遗产，信号屏蔽力场发生器。覆盖范围不大，但能有效干扰绝大多数基于‘摇篮’协议的扫描和通讯，包括低级别清道夫的集群意识链接。能量有限，非必要不要开启。”
林小七接过盒子，掂量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眼神里露出一丝郑重。显然，这东西非同寻常。
老爹最后看向x0-17，那只机械目镜再次聚焦在他身上，似乎想穿透皮肉，直视那躁动不安的“幽灵代码”。
“感觉怎么样？”他突兀地问。
x0-17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身体。后颈的刺痛依旧隐约存在，手背的印记平静无波，但一种奇异的、细微的……**共鸣感**，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存在着。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源于体内那不断变化的生物密码与周围环境中无处不在的、“摇篮”网络散发出的微弱能量场之间，一种极其隐晦的相互扰动。
“有点……嗡嗡响。”他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形容。
老爹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解读的表情：“那是它在‘倾听’，在学习。记住，控制呼吸，控制心跳。你的生理节律也会影响它的活跃度。在达到临界点前，学会自我平复。”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织网者的任务……可以考虑。‘记忆苔原’……那里或许有你要的答案，关于另一个‘异常’的答案。但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自己判断。”
他说完，不再多言，转身蹒跚地走回了他的诊疗室，留下一个充满悬念和警告的背影。
记忆苔原……另一个异常……
x0-17默念着这个名字。织网者的信息包、老爹的警告、还有体内那蠢蠢欲动的“幽灵代码”，似乎都将线索指向了那个地方。
装备完毕，两人告别了莫克斯，再次钻入那无边无际的管道网络。这一次，x0-17的感觉截然不同。沉重的战术背心限制了他的灵活性，但也提供了些许保护；别在腰后的“蜂鸣”手枪硌着他的腰，提醒着他现实的危险；手中的探测器屏幕散发着微弱的绿光，显示着周围相对“干净”的信号环境。
林小七在前方带路，动作依旧敏捷，但明显更加警惕，复合弓一直处于半开状态，箭矢搭在弦上。她选择的路线比来时更加偏僻曲折，经常需要穿越完全黑暗、依靠触觉前行的区段。
“我们去哪？”x0-17忍不住低声问道。老爹提到了“记忆苔原”，但显然不是现在立刻就去。
“找一个能让你‘练习’的地方。”林小七头也不回地回答，声音在管道中带着回音，“一个‘摇篮’信号微弱，但又存在低级自动化防御设施的废弃区域。你需要尽快适应这身皮，还有……你身体里的那个东西。”
练习？适应？x0-17的心微微一沉。他预感到了接下来的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在管道中穿梭了大约一个标准时，探测器上的绿色信号偶尔会跳动成黄色，林小七便会立刻改变路线。终于，他们从一个通风栅栏后钻出，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区域。
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物流中转站。巨大的、锈迹斑斑的传送带如同死去的巨蟒般盘踞在场地中央，四周散落着倾倒的货柜和破损的搬运机器人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灰尘味和金属疲劳的气息。高处的照明大部分已经失效，只有几盏应急灯在远处投下惨淡的光晕。
“就是这里。”林小七压低声音，示意x0-17蹲在一个倾倒的货柜后面，“‘废品码头7号’。早年自动化程度很高，‘摇篮’接管后这里大部分设施被遗弃，但基础的移动传感警报和几台老旧的警戒机器人还在运作。信号干扰强，‘摇篮’的实时监控很弱。”
她指着远处几个在固定轨道上缓慢移动、发出红色扫描光束的矮墩墩的机器人：“‘铁垃圾桶’，最低级的警戒单位。只有基础的移动探测和撞击威慑。你的第一个任务：避开它们的扫描，穿过这片区域，到达对面那个亮着蓝色指示灯的控制台。”她指了指大约一百米外，一个半埋在各种废弃物中的、似乎还有微弱电力供应的小型控制台。
“避开？”x0-17看着那些缓慢但扫描范围覆盖很广的机器人，感到一阵棘手。这具身体的运动能力并不出色。
“或者让它们‘忽略’你。”林小七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他手背的印记上，“集中精神，回想在管道里那种‘嗡嗡’的感觉。试着……想象你是一块石头，一段无关紧要的数据流。你的‘小伙伴’或许能帮上忙。”
她指的是“幽灵代码”！
x0-17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有些加速的心跳。他闭上眼睛，尝试去捕捉体内那种细微的共鸣感，试图将其放大，想象着自己融入周围的环境信号里。
起初毫无变化。探测器上代表机器人扫描光束的红点依旧规律地扫过他们藏身的区域。
“它们要过来了。”林小七冷静地提醒。
一台“铁垃圾桶”正沿着轨道，不紧不慢地朝着他们藏身的货柜滑来，红色的扫描光束已经快要触及货柜的边缘。
x0-17感到一丝焦急，呼吸变得急促。那种共鸣感似乎因为他的情绪波动而变得紊乱起来。
“冷静！”林小七低喝一声，“控制呼吸！把它当成你的一部分，像控制你的手指一样！”
控制……像控制手指……
x0-17猛地想起在欺诈校园，无数次在绝境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找规则漏洞的经历。那种极致的、剥离情感的绝对理性状态。
他再次深呼吸，这一次，刻意放缓了节奏，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体内那细微的“嗡嗡”声上，不再试图控制它，而是……**引导**它。想象着自己是一段无效数据，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手背上的印记微微发热。体内那生物密码的流转速度似乎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改变，与他的呼吸频率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同步。一种难以形容的、极其微弱的能量场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并非物理上的屏障，更像是一种……**信息层面的伪装**。
那台滑近的“铁垃圾桶”的扫描光束扫过货柜，扫过他们所在的位置……红色的光点在他的探测器屏幕上一掠而过，却没有变成代表警报的黄色或红色！机器人的光学传感器似乎微微黯淡了一下，然后毫无反应地、按照既定程序，慢吞吞地滑走了！
成功了？！
x0-17心中刚升起一丝欣喜，体内那刚刚平稳下来的“嗡嗡”声突然像是被刺激到一样，猛地变得尖锐起来！仿佛因为他情绪的波动而失去了平衡！
旁边另一台稍远一点的机器人似乎捕捉到了这瞬间的能量异常，扫描光束立刻锁定了他！刺耳的警报声猛地响起！
“该死！”林小七骂了一句，瞬间张弓搭箭！
“咻！”碳纤维箭矢破空而去，精准地射穿了那台机器人的核心传感器，警报声戛然而止，机器人冒着一股黑烟瘫痪在原地。
但警报已经触发！远处，更多的扫描光束朝着这边汇聚而来！甚至能听到金属履带碾过地面的声音——更高级的警戒单位被惊动了！
“跑！”林小七一把拉起他，冲向最近的掩体！
x0-17的心脏狂跳，刚才那短暂的成功和随后的失控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幽灵代码”的双刃剑特性。它强大，但也极其敏感和不稳定。
他们在废弃的货柜和机器残骸间快速穿梭，躲避着不断扫来的红光和偶尔射来的低威力麻痹射线。林小七的箭矢不时呼啸而出，精准地解决掉挡路的低级机器人，但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更大的麻烦正在赶来。
x0-17拼命试图再次进入那种“伪装”状态，但越是焦急，体内的代码就越是紊乱，手背灼热，甚至引得附近一盏应急灯都开始疯狂闪烁！
“控制不住……”他喘息着，感到一阵无力。
“那就换种方式！”林小七猛地将他推到一个巨大的反应罐后面，躲开一波射击，“试着别‘隐藏’！想象你是它们的上级！是更高优先级的指令！”
更高的优先级？模仿“净除协议”那种冰冷的威严？
x0-17背靠着冰冷的金属罐壁，听着越来越近的履带声，咬紧牙关，放弃了平稳的尝试，而是将所有的意志力集中起来，疯狂地回想之前感知到的、“净除协议”带来的那种冰冷、高效、无情的压迫感！想象着自己就是那股清理一切的力量！
手背上的印记瞬间变得滚烫！蓝金色的微光甚至透出了布料！皮下那些电路状的金纹再次浮现，并且比之前更加清晰！
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脉冲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效果立竿见影，但却截然不同！
所有正在靠近的机器人，无论是“铁垃圾桶”还是新出现的、装备着轻型武器的履带式警戒者，它们的动作同时一僵！扫描光束疯狂乱闪，系统指示灯变成混乱的杂色，甚至有两台靠得最近的机器人猛地调转枪口，对着旁边的同伴疯狂开火！短暂的、混乱的自相残杀爆发了！
但这种混乱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x0-17感到一股可怕的空虚感袭来，仿佛刚才那一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精力，太阳穴突突直跳，鼻腔一热，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是鼻血。体内的“嗡嗡”声变得尖锐而刺痛，像要撕裂他的神经。
“过头了！”林小七一把扶住几乎脱力的他，脸色难看，“它在透支你！快收敛！”
远处，更大的轰鸣声传来——真正的麻烦，配备了重型武器的镇压单元，被这剧烈的能量波动和系统紊乱吸引过来了！
“走！没时间了！”林小七不再犹豫，半拖半拽着他，利用机器人混乱制造的短暂空隙，朝着目标控制台猛冲过去！
最后的几十米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能量光束在身边呼啸，爆炸的破片四处飞溅。x0-17头晕目眩，全靠本能和林小七的拉扯才没有倒下。
终于，他们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那个闪着蓝色指示灯的控制台后面。林小七迅速在控制台上操作了几下，旁边一扇隐藏的、厚重的隔离闸门缓缓升起，露出后面一条狭窄的安全通道。
她拉着x0-17钻了进去，然后猛地拍下内部的关闭按钮。
闸门沉重落下的巨响，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危险彻底隔绝。
通道内只剩下两人粗重无比的喘息声。
x0-17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感到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鼻腔里的血滴落在前襟，手背的灼热感缓缓退去，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
林小七靠在墙壁上，胸口起伏，检查了一下弓弦和箭矢，然后看向他，眼神复杂。
“看来，‘练习’还远远不够。”她喘着气说，声音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你这把武器……比想象中更难驾驭。”
x0-17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沾着血迹的手。
荆棘种子已然播下。
但它萌发出的第一根尖刺，就险些先刺穿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