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襄阳被逐,已一月有余。
秋风萧瑟,卷起官道上的枯叶与尘土,拍打在行人的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正沿着崎岖的山路,向着西川的方向缓慢挪动。
为首一人,正是刘备。
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护卫邢道荣、邢道铁兄弟。
这二人也是满脸风霜,甲胄黯淡,手中的兵器都失了光泽。
他们是刘备最后的忠诚。
队伍里的其他人,也都是垂头丧气,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从徐州到荆州,再到如今不知前路的益州。
他们跟着这位主公,得到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一次比一次更狼狈的逃亡。
“大哥,歇歇吧。”
邢道荣看着刘备摇晃的背影,忍不住开口。
“将士们都走不动了。”
刘备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萎靡的众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摆了摆手,寻了一块山石坐下,目光茫然地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的群山。
前路,在何方?
就在众人或坐或躺,啃着干硬的饼子时,山道拐角处,缓缓走来一人。
那人一身青色儒衫,身形挺拔,背着一个书箱,手中握着一卷竹简,边走边看,神态悠然。
他与这满目萧瑟的秋景,与刘备一行人的狼狈不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备的眼睛瞬间亮了。
此人气度不凡,绝非寻常山野村夫。
他立刻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乱的衣冠,快步迎了上去,脸上挤出招牌式的温和笑容。
“这位先生,请留步。”
那书生抬起头,露出一张棱角分明、英气勃勃的脸庞。他看到刘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拱手为礼。
“足下有何见教?”
刘备连忙还礼,姿态放得极低。
“不敢。备乃中山靖王之后,汉室宗亲,刘备是也。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书生闻言,目光在刘备身上打量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在下单福,一介游学之士,不足挂齿。”
“原来是单福先生。”
刘备大喜,热情地邀请道:
“先生若不嫌弃,不如与我等一同歇息片刻?”
单福,也就是徐庶,年轻时候为给朋友报仇杀人,改名单福,他并未拒绝,点头应允。
刘备将他引到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坐下,亲自为他递上水囊。
一番寒暄过后,刘备便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他先是痛心疾首地讲述当今天子蒙尘,汉室倾颓的惨状。
再是慷慨激昂地表明自己身为宗室,誓要匡扶社稷、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决心。
说到动情处,他双目泛红,声音哽咽,仿佛天下所有的苦难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奈何备势单力薄,屡遭奸贼排挤,以至四处漂泊,壮志难酬啊!”
他长叹一声,目光灼灼地看着徐庶。
“我这一生如履薄冰,先生,你说我能走到对岸吗?”
这番话语,情真意切,充满了对未来的迷惘和对贤才的渴望。
邢道荣兄弟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为自家主公抛头颅洒热血。
徐庶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
待刘备说完,他才不急不缓地开口。
“将军仁德之名,福早有耳闻。”
“身为汉室宗亲,仍能心怀天下,奔走国事,实乃天下臣民之幸。”
刘备心中一喜,以为对方已被自己打动。
“先生谬赞了。”
然而,徐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只是,福有一事不明。”
“先生请讲。”
徐庶放下水囊,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将军言必称匡扶汉室,然当今天下,汉室宗亲之中,已有擎天之柱,为何将军视而不见?”
刘备的眉头皱了起来。
“先生所指何人?”
“自然是冀王,刘景。”
徐庶的声音不大,但这几个字落入刘备耳中,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冀王坐拥冀、幽、并、青、徐、司隶、凉州,七州之地,带甲六十余万,猛将如云,谋臣如雨。”
“其治下,法令清明,革除弊政,兴修水利,开办学堂,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
“更重要的是,冀王亦是高祖血脉,灵帝亲封的皇侄,论身份之贵重,远在将军之上。”
徐庶看着刘备,目光清澈而锐利。
“天下士人百姓,无不翘首以盼,视冀王为天命所归。”
“将军既为刘氏宗亲,天下归于冀王,亦是归于刘氏,皆是一家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诚恳。
“将军何不顺天应人,北上投奔冀王,以宗亲之身辅佐,共扶社稷,建不世之功?”
“何必如丧家之犬,四处流窜,违逆大势呢?”
“丧家之犬!”
这四个字,狠狠刺进了刘备的心脏!
从徐州被赶走,在荆州被羞辱,一路上的颠沛流离,所有的屈辱、不甘、怨恨,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住口!”
刘备猛地站起身,指着徐庶,面目狰狞,哪里还有半分仁德君子的模样。
“你懂什么!”
“那刘景不过一国贼耳!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辈!”
“他窃取我徐州,又在洛阳称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等伪君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气得浑身发抖,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
“我刘备,乃汉室正统!岂能与此等国贼为伍!”
看着状若疯癫的刘备,徐庶眼中的欣赏和惋惜,迅速冷却,最终化为一片失望。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刘备拱了拱手,神色淡漠。
“福本以为将军乃心怀天下之英雄,如今看来,不过是嫉贤妒能,器量狭小之辈。”
“冀王是龙,而将军不过是欲要屠龙的朽木,可悲,可叹。”
“道不同,不相为谋。”
“福此行,正是要北上投奔冀王,为天下归心,尽一份绵薄之力。”
“将军,好自为之。”
说罢,徐庶不再看刘备一眼,转身整理好书箱,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向着北方的道路走去。
他的背影,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格外坚定。
刘备呆立在原地。
他伸出手,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屈辱。
愤怒。
还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巨大恐慌,将他彻底淹没。
连一个山野之间偶遇的士人,都将刘景奉为天命,将他视作逆势而动的丧家之犬!
“啊——!”
刘备仰起头,对着空旷萧瑟的山野,发出了一声充满无尽怨恨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