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内堂的烛火,在赵昺眼中跳跃不定。
面对李庭芝那双饱经沙场、洞悉虚实的老将之眸,他给出了“僰族眼线”的承诺。
但唯有他自己清楚,这份承诺背后,藏着多少未知。
那些撒向成都的“鹰眼”,满打满算,也才扎根个把月。
时间太短,短得像初春的薄冰,能否经得起探查敌军核心布防这等重压。
他心中并无十足把握。
这非是立智理威治下漏洞百出的嘉定,大军动向易于探听。也速答儿坐镇的成都,犹如铁桶,风声鹤唳。
这份疑虑,他不能对李庭芝言明。
非是不信老帅忠诚,而是两军对垒,士气如虹之际,任何一丝“不确定”的流露,都可能成为侵蚀军心的蚁穴。
川军新胜,正需一往无前的锐气,此刻,为帅者必须展现出绝对的自信。
与李庭芝议定方略后,赵昺并未在帅府久留。
他回到了自己的临时行辕,随即唤来了随他一同前来的僰族汉子——沙仔。
这汉子其貌不扬,皮肤黝黑,眼神却透着一股山民特有的机警与韧劲。
不知为何,赵昺总觉得此人跟在身边,总能逢凶化吉,带来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福气”。
赵昺屏退左右,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沙仔,有件要事,需你亲自走一趟。”
沙仔闻言,胸膛一挺,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被信任的激动。
“官家只管吩咐,沙仔这条命是官家给救出的,刀山火海也去得。”
“朕要你先乘着快舟,潜入成都府内。”
赵昺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去找我们在城内的族人,想尽一切办法,摸清也速答儿麾下兵马的详细布防。”
“尤其是他的蒙古骑兵驻扎在何处,马场在哪,兵力几何,城内粮草囤于何方。”
“此事,关乎我军下一步生死,以及能否稳定川西局面的重要部署。”
沙仔听得神色肃穆,他用力拍了拍结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斩钉截铁道:
“官家放心,沙仔晓得轻重。就算把成都城翻个底朝天,也一定把消息给官家带回来。”
看着沙仔那充满干劲和决绝的面庞,赵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歉疚。
此刻,他除了信任,无法给予任何实质的承诺或保障。
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沙仔的肩膀,语气带着温和与凝重:
“朕自是信你无疑……朕等你回来。记住,事若不可为,以保全自身为要。”
“朕要的,是活着的沙仔带回的消息,不是一个殉国的忠魂。”
沙仔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官家,您就瞧好吧!我们僰人钻山入林是本行,混进个成都城,难不住我。”
说罢,他不再多言,对着赵昺重重一抱拳,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离去。
赵昺独立窗前,望着沙仔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成则天高海阔,败则……他不敢细想。
可无论前路如何,这一步,必须走出。
赵昺终究还是决定去见一见那位年少得势的阶下囚。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当立智理威在厢房内,见到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大宋少年天子时,心中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他在大都,是太子真金亲近的“必阇赤”,乃东宫首席文书官,协助处理机密要务,深得太子器重。
而后被大汗忽必烈赏识,外放初定的蜀地担任平章政事,风头一时无两。
岂料治理蜀地才满一年,便撞上了这位崖山之后不死,于东南掀起巨浪,又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蜀地,将他自己拍入万劫不复之境的少年天子。
厢房内,除了一旁按刀肃立、眼神锐利的易士英,便只有他们三人。
赵昺开门见山,并无寒暄,直接问道:
“立智理威,朕好奇一事,你久伴真金左右,不知其人能力如何?”
立智理威不愿在这位少年对手面前堕了威名,强自挺直腰板站在窗前,淡然回应:
“赵官家未免心气太大,蜀地尚未平定,便关心起我朝太子之事了?”
见他避而不答,赵昺冷眼看去,语气带着一丝讥诮:
“平章大人,中原有一玩物,名为象棋。车、马、炮、卒,各司其职。”
“若按棋盘论,你不算马前卒,做个将棋亦绰绰有余,何故心气如此狭隘?”
“朕不过与你聊聊你那位大汉继承人罢了,你不爱说,朕也没空与你浪费时间。”
立智理威闻言,神色一僵,随即自嘲般呵呵一笑:
“倒是让赵官家笑话了。大都那等富庶繁荣之地,想必您这位……中原天子,心向往之久矣吧?”
他语带机锋,随即神色一正,谈及太子真金时,语气不由带上了几分推崇:
“太子殿下天资聪颖,容人有度,府中汉人幕僚皆对其敬佩有加,个个忠心耿耿,献治国安邦之策。”
“他乃天命所归之人,待日后继承大汗之位,荣登大宝,定能威服四海,让我大元盛世延绵百年。”
赵昺眼眸闪烁,并未因对方言语中的不敬而动怒,反而平静道:
“平章大人倒是能言善辩,你自是笃信你的主子日后能继承伪元江山,那也要……你能亲眼看到才是。”
这话伤人,刺得立智理威心中一痛。
即便此次大难不死,失了蜀地要镇,回到大都也难逃重责,何谈亲眼见证?
他脸色难看,愤恨道:“赵官家何必落井下石?本官下场如何,你岂能不知?”
差不多了,赵昺内心默念。
随即,他语气一转,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道:“平章大人年少有为,何故这般气馁?不若,朕与你打个赌如何?赢了,朕放你离开。”
一旁的易士英闻言脸色一急,却不敢出声谏言。
立智理威神情一震,能活着自然远比死了强。
况且他年龄未及而立,日后未必没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这位少年官家,莫非终究是犯了年少气盛、急功好利的毛病?
心念电转之下,他板着脸慎重道:“赵官家倒是好兴致,但说无妨。可若是有损我大元利益,本官概不奉陪。”
“十日后,朕要兵发成都府。”赵昺非常干脆地道出了自己的进军计划,“届时,朕与你一同在城门外。你可以直接报出朕的身份。”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立智理威,“朕就与你赌一赌,那位西道宣慰使也速答儿,听闻朕亲临城下后,是否会亲自出城,来辨一辨真伪。”
立智理威瞳孔微缩,心中翻腾起无数念头。
这赌约,看似简单,实则凶险异常,更将他直接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看着赵昺那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一时竟不知这少年天子,究竟是在行险一搏,还是早已布下了他无法看穿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