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星辰,环形山底,银色漩涡旁。
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清风如同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石雕,盘膝而坐,气息微弱得几乎与周围的真空融为一体。唯有横置于膝上的万象古剑,在剑格处,那一点由世界之种催发出的生命绿光,如同一位忠诚的守望者,以恒定而缓慢的节奏搏动着,维系着他风中残烛般的生机。这微弱的生命脉动,与身旁银色漩涡散发出的稳定、近乎永恒的空间波动,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仿佛两者共同构成了这片绝对死寂中唯一的“活”的法则。
世界之种的力量,不疾不徐,如同最富耐心且技艺精湛的工匠,以万年光阴雕琢璞玉,一点点地修复着那堪比蛛网般破碎的经脉,浸润着那早已干涸龟裂的丹田,小心翼翼地弥合着因混沌原点崩溃而带来的、深及道基的裂痕。这个过程缓慢得足以磨灭寻常修士的意志,但此刻对于清风而言,这种缓慢却成了最大的恩赐——它意味着稳定,意味着不再恶化。
没有了无时无刻不在侵蚀道源的魔气,没有了任何来自外界的纷扰,在这片连星光都显得冷漠的绝对安静里,清风的心神反而沉静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他不再焦灼于恢复修为,而是如同一个旁观者,内视着自身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反复咀嚼、反思着先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与那次近乎自毁的强行突破。
强行凝聚混沌原点,固然带来了几乎毁灭性的后果,但在那短暂的瞬间,他所触摸到的“无”之境界,以及对混沌之道更深层次、更本质的一丝感悟,却成了这场劫难中唯一、却也无比珍贵的收获。他开始尝试,在不触动脆弱伤体的前提下,以意念小心翼翼地引导那残存于道基深处的一丝混沌意境,让它与世界之种磅礴的生机、万象古剑内蕴的锋芒缓缓交融、渗透。这并非修炼,更像是一种对“道”的重新梳理与温养。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星辰的死寂成了永恒的布景,唯有体内那一点绿光的搏动,标记着生命的延续。
或许过去了数年,或许已是数十载春秋。
终于,清风胸膛那曾被魔爪贯穿、令人触目惊心的空洞,早已被新生的血肉所填平,只留下一道淡银色的、宛若星辰轨迹般的疤痕。体内那些曾经寸寸断裂的经脉,已被逐一续接,虽仍显纤细脆弱,如同新生的藤蔓,但已然能够承载一丝微弱却真实不虚的灵力气流缓缓运转。最关键的丹田气海之中,那片因原点崩溃而形成的混沌乱流逐渐沉淀、收敛,一个极其微小、却远比之前更加凝练、基础更为坚实、甚至隐隐散发着一丝纯粹混沌气息的元婴虚影,正在重新孕育、凝聚。
他的修为,从近乎归零的深渊,艰难地一步步爬升,最终重新稳固在了元婴初期的境界。虽然相比全盛时期,犹如萤火之于皓月,但至少意味着道基未毁,重新拥有了初步的自保之力,以及动用神识、施展一些简单法术的能力。
然而,更重要的收获并非修为的恢复。而是他对自身所执之“道”的理解,经历了这番破而后立,变得愈发深刻。混沌,在他心中不再仅仅是简单的包容与演化,更包含了那诞生与终结之间的“无”的意境,以及与世界共鸣、感受其悲喜的那一份悲悯之心。
这一日,如同沉睡千年后自然苏醒,清风缓缓睁开了紧闭不知多少岁月的双眼。
眼眸之中,不再是重伤濒死时的黯淡与痛苦,而是恢复了往昔的深邃与平静,只是在那深邃的眼底,多了一抹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历经生死轮回后的沧桑与沉凝。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积压在胸中已久的浊气,气息虽弱,却悠长绵延。感受着四肢百骸中那微弱却如溪流般真实流淌的力量,一颗始终高悬的心,终于稍稍落定。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他缓缓起身,关节发出轻微的、如同生锈机括般的声响,那是长久静止后的生疏感。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目光最终再次投向了那依旧如亘古不变般稳定旋转的银色漩涡。
经过这漫长岁月的近距离观察与感知,他基本可以确定,这个古老的传送阵结构极其稳定,其能量供给似乎深深植根于这颗星辰本身某种未知的地脉核心,自成体系。而漩涡另一端传来的空间波动平稳而纯粹,并未夹杂任何危险或混乱的气息。
他走到漩涡边缘,最后一遍检视自身:元婴初期的修为勉强稳固,万象古剑悬于腰间,世界之种的力量深藏于源核,巡天司客卿令牌和一些零碎物品皆在。伤势虽未痊愈,但已不至于影响穿越。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万千思绪,清风不再犹豫,一步踏入了那片流转的银色光华之中。
熟悉的失重感与空间拉扯感立刻传来,但相比堕魔渊那次狂暴混乱的空间乱流,这次传送的过程显得异常温和、平稳。眼前尽是流转不息的银色光带,周遭景象模糊变幻,仿佛在时光隧道中穿行。
仅仅过了数息时间,脚下一顿,传来了坚实土地的触感。周身空间波动平复,他已稳稳站在了另一端。
顿时,一股清新无比、蕴含着充沛得令人心旷神怡的灵气的空气,涌入他的肺腑,让他瞬间精神大振!耳边不再是死寂的真空,而是传来了潺潺的流水声、清脆悦耳的鸟鸣虫唱,甚至能闻到泥土与花草的芬芳!
他立刻定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幽深静谧的山谷之中。山谷四周绿意盎然,古木参天,藤萝缠绕,奇花异草遍地盛开,散发着淡淡灵光。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从山谷中央蜿蜒穿过,水声淙淙。抬头望去,天空是正常的、令人安心的蔚蓝色,明媚的阳光透过繁茂枝叶的缝隙,洒下点点跃动的金色光斑。
好一处灵气充沛、生机勃勃的世外桃源!
这里绝非那颗被死亡与寂灭笼罩的星辰!也绝非魔气森然的黑魔土,更非他所熟悉的朱雀星域的任何一处地方风格。
警惕之心顿起,他立刻将神识谨慎地铺开,探查四周环境。
山谷范围并不大,神识扫过,并未发现任何强大妖兽或修士残留的凶戾气息,一片祥和。然而,当他的神识延伸至山谷的尽头,一片较为开阔的平地上时,却扫描到了一座依山傍水而建的简陋竹屋。竹屋前,临近溪水的一块光滑大石上,正坐着一个身影,手持一根简易的竹制钓竿,似乎正在垂钓。
那是一个身着朴素青色道袍、头发随意披散、背影看上去甚至有些落拓不羁的中年男子。他周身气息完全内敛,如同古井深潭,以清风如今的神识强度,竟一时无法探知其深浅虚实。
但不知为何,仅仅是看着这个看似普通的背影,清风心中竟莫名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这感觉来得突兀,却异常清晰。
他收敛起自身所有气息,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朝着竹屋的方向走去。
或许是清风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终究未能完全瞒过对方,又或许是对方早已察觉他的到来。就在他接近到一定距离时,那垂钓的青袍男子缓缓转过头来。
当那张转过来的面容清晰地映入清风眼帘的刹那——
轰!
清风如遭九天雷殛,整个人猛地僵在原地,脚步再也无法挪动分毫!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脸上瞬间被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虚幻的狂潮所淹没!
那张脸,虽然比记忆中风霜了许多,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落寞,眼角也添了几道细密的皱纹,但清风绝不会认错!那眉眼,那轮廓,那深邃眼神中偶尔闪过的一丝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关切与无奈……
那是……玄云子!他那失踪已久、生死不明、他一度以为早已陨落于空间乱流之中的师父——玄云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传送阵,难道另一端连接着的,竟然是师父的隐居之地?!这怎么可能?!
一时间,千百个疑问如同沸水般在清风脑海中翻腾,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玄云子看着呆立当场、面色变幻不定的清风,脸上似乎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眼神复杂地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放下手中的鱼竿,站起身,语气带着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今日重逢的复杂情绪,缓缓开口道:
“唉……痴儿……兜兜转转,历经劫波,你终究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这熟悉的声音,这带着无奈与关怀的语气,瞬间击碎了清风心中最后的一丝不确定。他张了张嘴,喉咙如同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千言万语、无数年的寻找、担忧、委屈、惊喜,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剧烈颤抖的、几乎不成调的呼唤:
“师……师父?!真的是您?!”
玄云子迈步走到清风面前,目光如同最细致的刻刀,仔细地打量着他,从他那依旧略显苍白的脸色,到胸膛衣衫下若隐若现的淡银色疤痕,再到他手中那柄气息已然大变、更添几分古拙与混沌意蕴的万象古剑。玄云子的眼中,清晰无误地闪过了一抹深切的心疼,以及一种了然之色。
“看来,你这些年来……经历了不少磨难,走了极远的路。”玄云子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清风的肩膀,那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让清风几乎落泪的踏实感,但他的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愧疚,“是为师……对不住你,让你独自承受了这许多。”
“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清风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找回了一丝神智,迫不及待地追问,声音仍带着沙哑,“您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何处?当年您……”
玄云子没有立刻回答他连珠炮似的问题,而是抬手指了指旁边那间简陋却透着安宁气息的竹屋,打断道:“莫急,先进来吧。你伤势远未痊愈,气息虚浮不定,神魂亦有损耗,需得好生静养调息,不可再劳心费神。”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山谷的界限,看到了更广阔也更沉重的什么,语气变得深沉:“至于一些事……瞒了你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告诉你了。”
清风强压下心中的万千波澜,跟着玄云子走进了那间竹屋。屋内异常简洁,一桌一椅一蒲团,几乎别无长物。唯有墙上悬挂的一幅画卷吸引了清风的目光——画卷之上,并非山水人物,而是无数星辰流转、生灭的图景,看似随意,却透着一股玄奥非凡、引人入胜的道韵。
玄云子示意清风在唯一的木椅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了蒲团上,为他倒了一杯清澈的、散发着袅袅灵烟的清茶。茶香入腹,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滋养着清风的经脉。
竹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溪流的潺潺水声隐约可闻。玄云子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做某个艰难的决定。终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看向清风,缓缓开口,说出了一个让清风心神剧震、几乎颠覆过往认知的秘密:
“此地,名为‘归寂之地’。”玄云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它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秘境或洞天,而是……连接着诸天万界中那些已然残破、走向终末的世界残骸,以及如同你来时所见的那般、彻底死寂星辰的……中转之站,亦是放逐之地。”
他微微停顿,让清风消化这惊人的信息,然后,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说出了关于自身的、更令人震惊的真相:
“而为师我……也并非你过去所认知的那个,仅仅喜欢云游四方的普通道人。我真正的身份,是世代传承、守护此地,维系其平衡,观察万界归墟之象的……守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