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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年的农历春节,踩着残冬的尾巴如期而至。西里村新落成的吴家小院里,过年的喜气被那排崭新的青砖瓦房衬得格外鲜亮。院门贴上了墨迹淋漓的春联,屋檐下挂着两盏蒙着红纸的灯笼,风一吹,纸穗儿就轻轻摇曳,在午后稀薄的阳光里投下晃动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炸丸子的油香、炖肉的醇厚,还有鞭炮燃尽后残留的淡淡硫磺味,交织成一种独属于年节的、慵懒而富足的气息。

学生们都放了假,紧绷了一冬的弦骤然松弛。初一下午,吃罢饺子,吴普同便有些坐不住了。新家宽敞明亮,火炕烧得滚烫,但他心里总惦记着点别的。他跟母亲李秀云打了声招呼,裹上那件半新的蓝布棉袄,踩着门口清扫过却依旧松软的浮雪,咯吱咯吱地往村东头的张有福家走去。

张二胖家今年格外热闹。他家新买的21寸大彩电正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画面色彩鲜艳得晃眼,引得几个半大孩子和邻居挤在堂屋里看得目不转睛。张有福满面红光地招呼着来串门的乡亲,茶几上堆满了瓜子、花生和花花绿绿的硬糖。张二胖则缩在他自己那间靠西的小偏房里,正和先到的王小军、栓柱围着炕桌,摆弄着一副塑料麻将牌。

“普同,快来!三缺一就差你了!”张二胖听见门帘响动,头也没抬就嚷道。他穿着一件崭新的深蓝色羽绒服,衬得圆脸更显白胖,只是眉眼间那股曾经的懵懂顽劣似乎褪去了不少,添了几分沉静。

吴普同应了一声,脱了沾雪的棉鞋上炕。炕烧得很暖,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意。他盘腿坐下,打量着牌桌。王小军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胶布粘着腿的黑框眼镜,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刚码好的牌墙,手指下意识地捻着牌角。栓柱坐在他对面,一身半旧的藏青色工装棉袄,袖口和领口磨得有些发亮,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以及一种与这过年气氛不太协调的拘谨。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指关节粗大的手,才笨拙地去摸牌。

“玩多大的?”张二胖熟练地掷着骰子,随口问道。

“老规矩,一毛两毛的吧,图个乐呵。”王小军接口道。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好学生特有的稳重。

“行。”栓柱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牌局开始。塑料麻将牌在炕桌上碰撞、摩擦,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屋外隐约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尖叫声和远处零星的爆竹声,更衬得这小小偏房里有一种奇异的安静。四个人心思各异,摸牌、出牌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三条。”吴普同打出一张牌。

“碰!”张二胖动作麻利地拿过去,摆好,又打出一张“幺鸡”。

“幺鸡……不要。”栓柱盯着自己的牌,眉头微皱,犹豫了一下才摸牌。他的动作明显生疏,出牌时手指带着一种用力过猛的僵硬感,牌落在桌上“啪”的一声响。

“栓柱哥,在北京……挺累的吧?”王小军摸了一张牌,没看,先抬眼看向栓柱,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透过镜片,带着温和的关切。

栓柱刚摸到牌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苦笑了一下,那笑容牵扯着他干裂的嘴角,显得有些勉强。他把摸到的牌插进自己牌里,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自己粗糙、布满细小裂口和老茧的手上。

“累?”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又像是自嘲。他端起炕桌上那杯早已温凉的茶水,猛灌了一大口,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烟草味和长途火车车厢里特有的浑浊气息。

“累成孙子了都!”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怨气和疲惫,“你们是不知道那工地!大冬天,北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早上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脸都顾不上洗,抓俩冷馒头就得往脚手架上爬。那钢筋,冰得跟铁棍似的,戴着那破线手套都不顶事,手冻得都没知觉了,还得咬着牙往上抬、往下搬……”

他越说语速越快,仿佛打开了闸门,那些积压的苦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放下茶杯,下意识地搓着自己冻得红肿、关节突出的手背,那里有几道结了痂的划痕。

“中午就蹲在背风的水泥管子后面,啃俩凉包子,喝口自己带的温吞水,就算对付了。晚上回到那工棚,几十号人挤一屋,汗味、脚臭味、烟味……熏得人脑仁疼。躺那大通铺上,浑身的骨头缝都跟散了架似的疼,可就是睡不着,冻得直哆嗦……”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搬砖、和水泥、扛钢筋……一天下来,腰都快断了,肩膀磨得没一块好皮。就这,工头还嫌你手脚慢!”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发直地看着炕桌上花花绿绿的麻将牌,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工地上冰冷的钢筋水泥。“哪像你们啊,”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和深深的懊悔,“坐在亮堂堂的教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冬有暖气,夏有风扇……多好啊!念书才有大出息!考上大学,当干部,坐办公室,那才叫体面!哪像我……”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拿起牌,用力打出一张“东风”,牌落在桌上,又是一声闷响。

“啪!”

屋子里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只有麻将牌偶尔碰撞的轻响。王小军推了推眼镜,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摸牌。吴普同看着栓柱那双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写满沧桑和疲惫的手,心里也堵得慌。他想起以前一起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的栓柱,那时他眼睛亮晶晶的,笑声像撒欢的狗。可如今,那双眼里的光,似乎被工地的尘土和生活的重担彻底掩埋了。

张二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的一张“发财”牌,圆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是被栓柱的话触动了什么。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安慰栓柱两句,或者反驳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牌局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继续。吴普同有些心烦意乱,摸牌时手指不小心带到了张二胖面前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小摞牌。几张牌被碰歪,滑落下来,其中一张背面朝上掉在炕席上。

“哎,我的牌!”张二胖叫了一声,赶紧伸手去捡。

就在他弯腰去拾那张牌的时候,吴普同眼角的余光瞥见,被碰歪的那摞牌底下,似乎压着一角硬硬的、颜色鲜艳的东西。那绝不是麻将牌。

出于好奇,吴普同下意识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把那摞歪斜的麻将牌拨开了一点。

一张对折着的、巴掌大小的硬纸片露了出来。鲜红的底色,上面印着金色的边框和醒目的黄色大字——“奖状”!

吴普同的心猛地一跳,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没错!就是一张奖状!上面清晰地印着:

**奖 状**

**张建伟同学:**

**在1993-1994学年第一学期学习中,进步显着,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柳林镇第二初级中学**

**一九九四年元月**

吴普同的嘴巴微微张开了,眼睛瞪得溜圆,像是不认识那几个字似的。张建伟?张二胖的大名!进步显着?那个曾经上课睡觉、考试垫底、整天就知道疯玩的张二胖?他竟然拿奖状了?!

这消息带来的冲击,甚至暂时压过了栓柱诉苦带来的沉重感。吴普同几乎是本能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奇脱口而出:“二胖?!你……你拿奖状了?!”

这一嗓子,像在沉闷的水潭里投下了一块石头。

张二胖刚捡起掉落的麻将牌,闻声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飞起两团可疑的红晕,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他像是被当场抓住的小偷,眼神慌乱地瞟了一眼吴普同手指的方向,又迅速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张露出来的奖状重新用麻将牌盖住,嘴里含混地嘟囔着:“啊?……哦……那个……没啥……瞎发的……”

王小军也惊讶地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探询,越过牌桌看向张二胖。连沉浸在低落情绪里的栓柱,也暂时忘了自己的苦楚,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看清那是什么。

“啥奖状?二胖,你行啊!快拿来瞅瞅!”栓柱来了点精神,嗓门也大了些。

张二胖的脸更红了,像煮熟的虾子。他扭捏着,最终还是在那几道目光的注视下,极其不情愿地、慢吞吞地把那张被压得有点皱褶的奖状从牌堆底下抽了出来。他捏着奖状的一角,仿佛那东西烫手似的,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王小军离得近,凑过去看了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字,脸上也露出了惊讶混合着欣慰的笑容:“哟,真是奖状!‘进步显着’!可以啊张建伟!什么时候偷偷用功的?藏得够深的!”他笑着拍了拍张二胖厚实的肩膀。

吴普同也凑过去,仔细看着那张鲜红的奖状。那红色在冬日偏房里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鲜艳夺目,像一团小小的火焰。他看着上面“张建伟”三个字,又看看眼前这个脸红得像关公、浑身透着不自在的张二胖,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是惊讶?是替他高兴?还是……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妙的压力?这家伙,竟然真的……开始变了?

“嗨……就……瞎猫碰上死耗子呗……”张二胖的声音像蚊子哼哼,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他那件崭新的羽绒服领子里。他胡乱地把奖状又对折了一下,飞快地塞进了炕桌旁边散乱堆放着的几本旧课本底下,动作带着一种生怕被人多看一眼的窘迫。

牌桌上的气氛因为这意外的发现,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之前那种因栓柱诉苦而带来的沉重和尴尬,被一种新奇、甚至带点戏谑的探究所冲淡。栓柱也暂时抛开了自己的烦心事,带着几分真心的调侃:“行啊二胖!出息了!以后当了大医生,可别忘了拉兄弟一把!”他这话带着点玩笑,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和希冀。

张二胖被说得更加窘迫,连连摆手:“瞎说啥呢!还早着呢!”他赶紧抓起骰子,转移话题,“来来来,该谁坐庄了?赶紧打牌!别磨叽!”

牌局重新开始,“哗啦”的洗牌声再次响起。但吴普同的心思,却很难再完全回到那十三张牌上了。他忍不住一次次瞟向那几本压着奖状的旧课本。张二胖那涨红的脸、躲闪的眼神、笨拙藏匿奖状的动作,还有那鲜红的、写着“进步显着”的纸片,像一组无声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偏房里光线更显昏暗。张二胖家堂屋传来的电视戏曲声似乎更响了,隐约还夹杂着大人小孩的谈笑声。但在这个小小的牌桌上,一种新的、无形的张力在悄然流动。王小军依旧沉稳地出着牌,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栓柱似乎也被那意外的奖状刺激了一下,出牌的动作不再那么沉重麻木,偶尔还主动说两句话。张二胖则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只是那微微发红的耳根和偶尔飘向书本堆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吴普同摸着手里的牌,感觉那冰冷的塑料块似乎也有了温度。他看看身边这三个从小一起滚泥巴长大的伙伴:一个早早被生活压弯了腰,在工地的尘埃里挣扎;一个埋头书海,是老师眼里的好苗子;而另一个,那个曾经最不可能的人,竟也悄悄地在奖状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笨拙地朝着某个方向开始挪动脚步。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在炕席上的牌,条、筒、万……花花绿绿,却似乎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未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冬日傍晚悄然弥漫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了心口。他用力捏紧了手里一张冰凉的“白板”,指关节微微发白。窗棂上,不知谁家顽童贴上的红窗花,在渐浓的暮色里,只剩下一个模糊而黯淡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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