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的手指仍压在那份供词上,烛火映出她眼底的一线冷光。窗外风未停,帘子被吹开一角,案上纸页微微翻动。她没有抬手去压,只是缓缓松开了指尖。
药案背后有人,但她现在顾不上追。
今早周元礼送来一封信,是庐州一位老儒托人递进宫的。信里说,他门下三名弟子参加会试,文章皆列同考官荐卷前十,可放榜时无一上榜。反倒是晋阳王氏两个向来不通经义的旁支子弟,竟进了前三甲。
这不是偶然。
她立刻命周元礼调取本届考生录文副本,又查了主考官陈文渊的行程。三月以来,此人七次出入晋阳王氏在京的别院,每次都在夜间,且未报备礼部备案。
她闭了闭眼,脑子里闪过过去那些年靠“心镜系统”听来的三秒真言——有人嘴上称公,心里却念着银子;有人叩首谢恩,脑中盘算的是如何把对手踩进泥里。如今系统已归还,她不能再听见人心,但她还记得那些破绽的痕迹。
人一旦做亏心事,眼神总会躲闪,话多了,动作也多。
第二日早朝,金銮殿内百官列立。
裴砚端坐龙椅,目光沉稳。沈知微立于丹墀之下,手中捧着一叠卷宗。
礼部尚书正要呈报春闱结果,她上前一步,声音不高:“陛下,臣妾有本奏。”
众人侧目。
她将十份对比卷宗交由内侍呈上。“这是从贡院誊录房调出的原始墨卷与最终录文对照。其中七份,策论关键段落被替换,笔迹虽仿得相似,但行间距、落墨深浅均有差异。更有甚者,一人原卷痛陈时弊,直言‘官仓鼠窃,民廪空虚’,而录文竟改为‘仓廪实而知礼节’。”
殿内一片寂静。
礼部尚书脸色微变:“皇后此言,可是怀疑阅卷不公?十八道复核程序走过,岂能容人舞弊?”
沈知微不答,只看向立于文官前列的主考官陈文渊。
他垂着眼,双手握笏,姿态恭敬。但她注意到,他袖口边缘微微颤了一下,像是手指在里头蜷缩过。
她开口:“陈大人主持大典,辛苦了。昨夜歇得可好?”
陈文渊抬头,语气平稳:“为国选才,不敢言累。”
沈知微轻轻一笑:“可臣妾昨夜没睡着。梦见三个年轻人跪在宫门外,其中一个姓李,来自庐州,父亲早亡,母亲靠织席养他读书。他说自己写了一篇《论赋税均平》,自觉尚可,结果名落孙山。他还说,放榜那日他曾拦住您的轿子,喊了一声‘主考明鉴’,您当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陈文渊的手猛地一抖。
他立刻稳住,声音略紧:“皇后说笑了。臣每日接见士子无数,哪能记得清谁拦过轿?再者,梦境岂能作证?”
“梦当然不能作证。”沈知微向前一步,“但若这梦里的细节,偏偏和现实对上了呢?那位李姓考生,昨日已被周元礼找到,他亲口说了那一幕。连您轿前穿青布鞋的随从,他也记得一清二楚。”
陈文渊喉结动了一下。
沈知微不再看他,转向裴砚:“科举是国家抡才大典,寒门子弟十年苦读,只为一朝登榜。可若榜单早已内定,那这考试,不过是一场戏。戏台搭好了,角色也安排好了,只等锣鼓一响,便唱给天下人看。”
她顿了顿:“臣妾不求陛下信臣妾一人之言。只请下令彻查贡院墨卷库,调出所有原始卷册比对。若有半点虚假,当场治罪;若清白无辜,臣妾愿当众认错,自请禁足三月。”
裴砚一直沉默听着,此刻缓缓开口:“准奏。”
他抬手,对殿外道:“裴安,带羽林卫封锁贡院,任何人不得进出。另传刑部、大理寺联合入院核查,三日内上报结果。”
陈文渊终于变了脸色:“陛下!此举恐伤文官体面,动摇士心!”
“那你敢不敢让核查?”沈知微盯着他,“你若身正,何惧查验?怕的不是检查,是检查之后,东西藏不住。”
她话音未落,裴安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只小木匣。
“启禀陛下,贡院东角门一名守卫试图焚烧一只铁盒,被当场截下。盒中藏有朱批修改记录三册,另有银票十七张,最大一张五千两,署名‘王’字花押。”
沈知微接过匣子,打开一看,正是陈文渊的笔迹。上面清楚写着:“李某卷,删‘苛政’句,增颂圣段,酬银两千”、“张某卷,调至二甲,补‘孝廉’评语,收三千”。
她将匣子高举过头:“这就是十八道复核走出来的清白?这就是你们说的体面?”
陈文渊踉跄后退一步,嘴唇发白。
裴砚站起身,声音冷如霜雪:“即刻拘押陈文渊,革去功名,收监待审。凡涉案官员,无论品级,一律下狱。贡院所有阅卷官暂停职役,听候传唤。”
羽林卫上前,架起陈文渊就走。
他挣扎了一下,突然回头,死死盯着沈知微:“你怎会知道……那晚的事?你根本不在场!”
沈知微看着他,声音平静:“我不用在场。我只要知道,心虚的人,最怕别人提起他想忘记的事。”
陈文渊被拖出大殿,脚步声渐远。
沈知微转身,面对群臣:“科举不是世家私产,也不是权力交易的筹码。它是百姓看得见的公平。今天拔掉一个蛀根,明天就会少一个寒门断路。我不怕得罪人,因为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是为了守住这个理。”
她走回丹墀之下,抬头看了看裴砚。
他微微点头。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快步进来,在裴安耳边低语几句。
裴安脸色一沉,立即走上前,在裴砚耳边禀报。
裴砚眉头皱起,目光扫向殿外。
沈知微察觉异样,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裴安转述:“刚接到消息,陈文渊府中暗室被人撬开,原本藏在夹墙里的另一本账册不见了。看痕迹,是昨夜到今晨之间被人取走的。”
沈知微眼神一凛。
她立刻道:“那本账册一定记了真正的幕后之人。陈文渊只是执笔,背后还有主使。”
裴砚沉声下令:“封锁全城九门,排查所有出城车辆。另派精干差役搜查晋阳王氏在京宅邸,重点查看书房、密室、仆役居所。”
“是!”裴安领命而去。
沈知微站在殿中,思绪飞转。她想起昨夜供词上那个地名——昌平州。药案牵出地方医馆,科举案又连晋阳王氏,两条线看似无关,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有人在系统性地腐蚀朝廷的根基。
她正要开口,裴砚忽然问:“你怀疑这事不止一个主考官这么简单?”
她点头:“舞弊需要层层打通关节。誊录官、复核官、甚至礼部备案的小吏,都得有人配合。单靠陈文渊一人,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账册必须找回来。”
“而且要快。”她补充,“否则,他们就会开始灭口。”
殿外阳光照进来,落在她的裙角。她没动,目光盯着门口的方向。
一刻钟后,裴安再次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湿漉漉的油纸包。
“找到了。”他说,“在陈府后院枯井里,用油布裹着沉在水底。差一点就被化掉了。”
沈知微接过,打开纸包,取出一本薄册。封面无字,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列出六位官员姓名,每人名下标注金额与职责分工。最后一页,还有一个代号——“兰台先生”。
她盯着那三个字,慢慢合上账册。
裴砚走下台阶,站到她身边。
“查下去。”他说,“一个都不放过。”
沈知微将账册递给他,声音清晰:“臣妾请旨,亲自督办此案。”
裴砚看着她,片刻后点头:“准。”
她转身走向殿外,脚步稳定。
身后,百官默立。
一名寒门考生在宫门外听说消息,双膝跪地,重重磕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