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放下朱笔,笔尖悬在半空一瞬,才轻轻落回笔架。奏章已批完大半,最上面那份《六部采买制度改革议》她昨日便画了准字,红印盖得端正。窗外天光渐明,宫道上脚步声多了起来,是早朝前的动静。
她起身,袖口拂过案角,对候在一旁的周元礼道:“去请陛下,今日该提寒门联姻的事了。”
周元礼低头应下,快步退出偏厅。沈知微没有再坐,只站在窗前等。昨夜她翻过几份旧档,都是些婚帖记录——王家嫁女、李氏娶妇,七成亲事落在同几个姓氏之间。官职越高,姻亲越密。这不是巧合,是网。
裴砚来得很快。玄色龙袍未换,眉宇间还带着晨起的冷意。他进门时看了她一眼,点头示意,便径直往金銮殿去。她跟在他身后半步距离,两人并肩穿过长廊。
殿中百官已列位。世家大臣多站前列,手持玉笏,神情肃然。几位新入阁的寒门子弟立于末席,衣袍崭新,姿态拘谨。他们抬头看见帝妃同至,纷纷低头行礼。
裴砚登阶而上,立于丹墀中央。沈知微停在阶下,目光扫过人群。
“今日召诸卿议事。”裴砚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殿内所有细响,“自今往后,五品以上官员之女,不论出身,皆可择贤而嫁;寒门才俊,亦得请婚于官宦之家。朕意已决,不许私结姻盟以排外人。”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
片刻后,一位白须老臣猛然出列,跪地叩首:“陛下!此举有违祖制!世家清流,百年传承,岂容寒门攀附?若任其通婚,礼法崩坏,纲常何存!”
他话音未落,又有三人相继跪下,齐声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沈知微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丹墀之下,正对群臣。
“你们说礼法。”她声音清亮,“那我问一句——礼法为谁立?为百姓,还是为几家权贵?”
无人答话。
她继续道:“前日礼部尚书贪腐案发,账目往来层层遮掩,靠的是什么?不是才干,不是勤政,是一张姻亲网。他侄女嫁了户部郎中,外甥娶了工部侍郎之妹,连远房表亲都进了太常寺。一家有事,九族相护。这样的礼法,是要护国,还是要护私?”
老臣脸色涨红,还想争辩,却被她一句话堵住。
“你们怕的不是乱礼法,是怕这张网断了。”
她环视四周,“这些年,多少有才之士因出身不得进阶?多少女子被当作联姻工具,一生困于权斗?婚姻本该合两姓之好,如今却成了权力交易的锁链。你们只许自己联姻自固,不许新人结好共进,天下英才如何归心?”
殿中一片沉默。
一位中年官员低声开口:“皇后此言差矣。嫡庶有别,乃礼之根本。若寒门随意婚配,朝廷体统何在?”
沈知微看向他:“那你告诉我,体统重要,还是朝局平衡重要?去年北境缺粮,转运迟缓,为何?因为负责漕运的三位主官,两家是姻亲,一家是同年。出了事互相包庇,百姓饿着肚子,他们在酒席上举杯庆贺亲事达成。这就是你们要的体统?”
那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她再进一步:“陛下此举,并非要废嫡庶、毁宗法。只是要防一家独大,尾大不掉。诸公若有真才实学者,何惧他人联姻?若唯恐失势,那恐怕……所恃者非德能,乃裙带耳。”
最后一句落下,殿内鸦雀无声。
裴砚缓缓起身,双手撑在龙椅扶手上,目光如刀扫过群臣。
“此策即日施行。”他一字一顿,“凡有暗中阻挠者,胁迫退婚、毁约羞辱、散布谣言者,以‘妨贤罪’论处。削爵罢官,永不叙用。”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朕不信血脉能定贤愚,只信政绩可辨忠奸。从今往后,谁敢以门第压人,朕就让他无官可做。”
圣旨宣读完毕,内侍高声唱礼。百官跪地接旨,动作迟缓,却无人再敢出声反对。
沈知微站在原地,看着那些低头的身影。她知道这些人不会甘心,但今天这一道诏书,已经斩断了他们最坚固的一道防线。
殿外传来脚步声,几名寒门子弟被召入内。他们走进大殿时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其中一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震惊,有激动,还有不敢相信的光。
她没对他们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那人立刻低下头,双手握紧了袖中的文书。
裴砚走下丹墀,站到她身边。两人并肩而立,望着殿外初升的日光洒进来,照在青石地上,也照在那些年轻的脸庞上。
“你觉得他们会守得住?”他低声问。
“现在守不住,以后也会。”她说,“只要路开了,总会有人走上去。”
他点点头,转身对内阁近臣道:“拟诏书,抄送六部及各州府衙门。婚帖备案须注明双方家世,若有隐瞒出身、刻意打压者,御史台可直劾。”
命令传下,众人领命而去。
沈知微没有离开。她回到偏殿,在案前坐下。桌上摊着一份未写完的《婚制疏议》草稿,纸角已被手指摩挲得有些发毛。她抽出一支新笔,蘸墨续写。
第一条:凡官员嫁女娶媳,不得拒寒门子弟请婚而不报;
第二条:婚事若涉三品以上大员亲属,须报吏部备案;
第三条:严禁以婚约为条件索贿、授职、换地……
她一笔一笔写着,笔迹平稳。门外传来低语声,是几位大臣退朝后仍在议论。有人说“此举必乱朝纲”,也有人说“寒门崛起,恐难制衡”。
这些声音她都听到了,但没有抬头。
周元礼进来奉茶,轻声道:“王家那边派人去了礼部,打听女儿婚事还能不能退。”
她停下笔,抬眼:“你怎么说?”
“我说,现在退婚,就是顶风作案。”
她嘴角微动,没笑,也没怒,只重新落笔写下第四条:凡因新政受阻而强行退婚者,视为藐视圣裁,按妨贤罪同例处置。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散去。阳光移到案上,照在那页纸上,墨迹未干,字字清晰。
沈知微放下笔,指尖轻轻抚过纸面。这份疏议还不能公开,但现在,已经有了开头。
她抬头看向窗外。金銮殿前的铜鹤依旧挺立,羽翼朝天。一只飞鸟掠过屋檐,影子一闪而过,落在台阶上。
殿角站着一名年轻官员,手里攥着一封婚书,指节泛白。他盯着那道圣旨看了一刻钟,忽然转身快步离去,袍角掀起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