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报铜料入宫的消息刚传进内廷,沈知微便起身走向文华殿。她脚步未停,手中已翻开一册旧档,上面记着近年致仕官员的履历。裴砚正在御案前批阅诏书,听见她进来,抬眼看了她一眼。
“那批铜料明日就能运到铸鼎台。”他说。
沈知微点头,“铜能铸器,人能传道。鼎成之后,国之重器有了,可民心根基更需夯实。”
裴砚搁下笔,“你有话直说。”
“朝廷若想长治久安,不能只靠法令压人,得让百姓懂理、明义、知法。”她将手中名册放在案上,“这些年退下来的官员里,有不少学问扎实、德行端正的人。与其让他们回乡闲居,不如请他们回去教书。”
裴砚沉默片刻,“你是说,让退休的官去地方讲学?”
“正是。他们做过考官、编过典籍、带过学生,经验不缺。只要朝廷给些路费、发些教材,再定下规矩,让他们在各县设馆授课,三年一轮换,便可把学问带到民间。”
裴砚站起身,在殿中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那些老臣会反对。他们觉得教书是匠人做的事,高官出身,怎能站上乡野讲台?”
“那就先从三人开始。”沈知微翻开名册第三页,“翰林院致仕的周秉文,主修《礼记》二十年;刑部退下的柳正言,精通律法条文;还有工部的老侍郎赵元启,算学极好,曾参与修订赋税算法。这三人,都是实打实的学问人。”
裴砚盯着那三个名字看了许久,终于开口:“传旨——自即日起,凡五品以上致仕官员,若有意愿,可申请返乡授业。朝廷供给路资、教学用书,并设‘学正’之职,专管地方讲学事务。授课满三年者,记功一次,子孙科举可加一分。”
沈知微没动,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是”。
裴砚看着她,“你早就准备好了名单。”
“不止名单。”她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这是试点三县的选址依据。婺源县去年办了地坪学堂,已有识字孩童二十三人;甘州渠成后,农户多愿送孩子读书;登州海贸兴盛,商贾子弟求学心切。这三地都有基础,容易出成效。”
裴砚接过折子翻看,眉头渐渐松开。
“课怎么上?”他问。
“分三类。”沈知微答得干脆,“一是伦理,讲《孝经》《论语》,立做人根本;二是实用,教算术、记账、丈量田亩,让农家子弟能帮家里管事;三是律法,普及基本条文,使人知何为犯法,如何申诉。每旬一讲,每月一考,由学正记录成绩,报备州府。”
裴砚点头,“明日就让礼部拟诏,全国张贴。”
消息传出不过半日,三位退休官员已被召入宫中。他们站在文华殿外等候时,彼此并不说话。周秉文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袍,手里攥着一方旧帕;柳正言背着手,目光沉稳;赵元启年纪最大,拄着一根木杖,却站得笔直。
沈知微亲自迎他们入殿。
“诸位大人一生为国效力,如今虽离朝堂,但才学仍在。”她说,“陛下愿借诸位之口,把学问送到千家万户。不是为了显贵,是为了让更多孩子知道——读书,不该是少数人的路。”
三人听着,脸上神情慢慢变了。
周秉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教了一辈子书,原以为这辈子再也站不上讲台了。”
“现在可以了。”沈知微说,“而且这次,您教的不只是官家子弟。”
柳正言忽然开口:“朝廷拨经费吗?纸笔灯油这些,乡下人家负担不起。”
“每县每年拨银三百两,专用于学堂开支。”沈知微答,“不够还可申请追加。另外,农忙时节可停课,秋收后再补,不耽误生计。”
赵元启抬起头,“那课程……谁来定?”
“由你们三位先拟一个范本。”她说,“我会让太学几位博士协助整理,尽快印成课本发下去。”
三人互看一眼,齐齐拱手,“愿遵旨行事。”
当天下午,文华殿设席开讲。三位官员依次登台,各自讲了一刻钟。
周秉文讲《孝经》首章,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柳正言解一条民间常遇的田产纠纷案,听得众人频频点头;赵元启在地上画了个方格图,演示如何用算术计算水渠坡度,连几个年轻官员都凑上前去看。
讲完之后,一名少年被带上来。
他穿着粗布衣裳,鞋头磨破了边,但站得笔直。沈知微昨日见他时,他正替父亲在赈灾账册上登记名字,字迹工整,对答清楚。她当场让他写了一篇短文,题目是“我想上学”。
此刻,少年清了清嗓子,朗声念出一篇《劝学文》:
“父母耕于野,儿当读于堂。一纸通古今,十年济家邦。不求金玉贵,但愿道理明。师在门前坐,书在手中光。黑夜油灯亮,晨起诵声扬。莫道出身贱,天下读书郎!”
声音响彻大殿。
殿外传来喧哗。原是太学生和附近村里的孩子听说宫中有讲学,自发赶来,在宫门外跪坐着听。有人跟着少年一句句念,有人掏出随身带的纸笔抄写内容。
西境使节坐在角落,脸色不太好看。他低声对身旁随从说了句什么,沈知微没有听见,但她指尖轻轻碰了下耳后玉坠。
【系统启动】
三秒静默。
机械音响起:【这女人真狠,教平民读书,十年后谁还能压得住他们】
她收回手,垂下眼帘。
裴砚这时站了起来。他走到大殿中央,面对满朝文武和门外人群,缓缓开口:
“教化不止于庙堂,而在阡陌之间。自今日始,退仕之臣,皆可归乡授业。朕许他们——讲台如朝堂,弟子即国家。”
话音落下,掌声从殿外炸开。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响,像是潮水涌向堤岸。
沈知微站在侧殿门口,看着那群跪在外头的孩子。他们脸上沾着灰,衣服旧得看不出颜色,可眼睛都亮着。
她转身走进偏厅,桌上摊着三份行程安排。婺源、甘州、登州,明日启程。每份文书后面都附了清单:教学典籍二十册、纸张五百张、墨条十盒、油灯六盏、炭火两筐。
裴砚跟进来,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
“你觉得能成吗?”他问。
“已经成了。”她说,“你看外面那些人的眼神,就知道这事拦不住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朱笔,在三份文书上分别盖了印。
一名内侍进来禀报:“三位大人已在宫门候旨,领取物资。”
沈知微合上名册,“让他们带上这份《劝学文》的刻板,路上就能开始印了。到了地方,第一堂课就用它开场。”
裴砚点头,“明日我也要去看看准备工作。”
她抬头看他,“您要去铸鼎台?”
“顺路。”他说,“先看学堂选址,再去那边。”
她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核对名单。
殿外天色渐暗,风从窗缝吹进来,卷起一角纸页。沈知微伸手压住,指尖碰到那行新写的日期——元和七年春。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整齐。似乎是虎卫带队巡查路过,靴底敲在石阶上,一下一下,像在催促时间前进。
她抬起眼,看见裴砚正望着窗外。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肩膀很直。
桌上的油灯跳了一下,火光晃了晃,映在她手中的名册封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