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与钱氏并未走远。
他们像两只嗅到腐肉气味却无法下口的鬣狗,在“安食铺”斜对面的街角阴影里徘徊不去。沈大蹲在地上,双手插在乱糟糟的头发里,时不时抬头用那双浑浊而贪婪的眼睛剜一眼那间整洁亮堂的食铺,嘴里低声咒骂着。钱氏则倚着斑驳的墙壁,双手抱胸,脸上交织着不甘、怨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她看着店内隐约可见的、沈微婉从容忙碌的身影,再看看自己身上这身勉强撑场面的旧衣,一股强烈的妒恨几乎要冲破胸膛。
“没良心的东西!发了财就不认亲哥!早晚遭报应!”钱氏从牙缝里挤出恶毒的诅咒,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旁边的沈大听见。
沈大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光骂有什么用!她能赎屋子,手里肯定还有更多!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还能怎样?你没看见她那副死人样子?油盐不进!”钱氏烦躁地扯了扯衣角。
“再想想办法……总得弄点钱……”沈大喃喃着,目光再次投向“安食铺”,那眼神,像是要将那店铺生吞活剥。
店内,沈微婉看似平静地擦拭着柜台,眼角的余光却将街角那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尽收眼底。她的心,沉静无波,却也知道,这般纠缠下去,终非了局。他们如同跗骨之蛆,不达目的,绝不会轻易罢休。今日耗在街角,明日或许就敢在店门口哭闹,后日……他们那已被贪婪吞噬的理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不怕他们,但她厌恶麻烦,更不愿安儿纯净的世界,被这些腌臜不堪的人和事所沾染。这间小店,是她和安儿的安宁所在,不容许被一再玷污。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渐渐清晰。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落在后院门帘上,那里堆放着近日刚购入、尚未归置的米粮和几坛预备送往聚福楼的腌菜。她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那并非怜悯,也非犹豫,更像是一种……对某种联系的、最后的确认与斩断。
她转身,走向正在小桌前认真描红的安儿,俯下身,轻声吩咐了几句。安儿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母亲,又顺着母亲示意的方向望了望后院,随即乖巧地点点头,放下毛笔,迈着小腿朝后院跑去。
不一会儿,安儿那小小的、吃力的身影便从后院挪了出来。他双手紧紧抱着一袋看起来比他轻不了多少的糙米,小脸憋得通红,脚步有些踉跄。他将那袋米放在靠近店门的空地上,又转身回去,同样吃力地拖出了第二袋。紧接着,他又抱出了一坛不算太大的、密封好的腌菜坛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那两袋米旁边。
做完这一切,安儿微微喘着气,抬头望向母亲,用眼神询问。
沈微婉对着儿子,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柔和了一瞬。然后,她抬步,走向店门。
她的动作吸引了街角那两人的全部注意。沈大猛地站起身,钱氏也立刻挺直了腰背,两人眼中瞬间重新燃起希冀的光芒,紧紧盯着沈微婉,仿佛盯着救命的稻草。
沈微婉没有看他们。她径直走到店门口,目光平静地落在门内那两袋糙米和一坛腌菜上。秋日的阳光照在她素净的衣裙上,勾勒出她清瘦却笔直的背影。
她终于抬起眼,视线越过短短的距离,落在沈大和钱氏那写满渴望与算计的脸上。她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如同深潭之水。
在沈大和钱氏几乎要按捺不住、想要凑上前开口的瞬间,沈微婉说话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街道上细微的嘈杂,传入那两人耳中,也落入店内竖起耳朵的李嫂和安静站在一旁的安儿耳中。
“这两袋米,一坛菜。”
她的话语极其简洁,没有任何称呼,没有任何前缀。
“拿着。”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钉在沈大和钱氏骤然亮起、却又因她接下来的话而瞬间僵住的脸上。
“走吧。”
最后三个字,更是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以后不必再来。”
话音落下,店内店外,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沈大脸上的希冀凝固了,随即扭曲起来,那是意图被彻底识破、幻想被完全打碎的羞恼与难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骂她施舍乞丐吗?可那两袋实实在在的米,一坛能下饭的菜,对于他们此刻的窘境而言,又确实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钱氏的脸色更是精彩,一阵红一阵白。她看着那两袋糙米,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能吃多久,能省下多少铜板,可同时,沈微婉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打发叫花子般的姿态,又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自诩曾经是“嫂子”的脸上。她想硬气地拒绝,想将那米和菜踢翻,可身体的诚实远超嘴硬,她的脚像生了根,挪不动半步。
施舍。
这是赤裸裸的、不留任何情面的施舍。
不是接济,不是帮扶,是看在最后那一点点、微薄到几乎不存在的所谓“血脉情分”上,给予的最后的、用以彻底买断纠缠的代价。
沈微婉不再看他们。她说完那句话,便如同完成了最后一道程序,径直转身,走回柜台后,重新拿起账本,仿佛门口那两人,以及那堆东西,都已与她无关。
她的淡漠,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沈大死死盯着那两袋米和一坛菜,胸口剧烈起伏,最终,那点可怜的骨气在生存的现实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他猛地冲上前,像是怕沈微婉反悔似的,一把将那坛腌菜紧紧抱在怀里,又恶声恶气地对还僵在原地的钱氏低吼:“还愣着干什么!拿上!走!”
钱氏如梦初醒,复杂地看了一眼店内那个连眼风都懒得扫过来的身影,咬了咬牙,也上前,费力地提起一袋米。沈大自己抱紧坛子,又扛起另一袋米,两人再也无颜停留,甚至不敢再多说一句废话,低着头,步履仓惶而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般的急促,飞快地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店门口,空了出来,只留下方才放置米袋和菜坛的、一小片略显凌乱的地面。
安儿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角。
沈微婉放下账本,低头看着儿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动作轻柔。
“娘,他们……还会来吗?”安儿小声问,带着孩童天然的担忧。
沈微婉望向空荡荡的店门外,目光悠远而坚定。
“不会了。”
她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那两袋糙米,一坛腌菜,是她能给出的、也是她愿意给出的最后一点东西。从此,桥归桥,路归路。那点稀薄的血脉牵连,便随着这最后的施舍,彻底断了个干净。
心中,一片澄澈清明。再无挂碍,亦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