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琛工作室的隔壁，是一间小巧而雅致的休息室。与外面充满创意和随意的工作区不同，这里更像一个安静的避风港。米色的沙发，原木的茶几，一瓶清新的绿植，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气。
顾怀章先一步走进来，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高大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紧绷，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他听着身后工作室里传来隐约的道别声、脚步声，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却沉重地跳动着，每一秒的等待都如同被无限拉长。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是她的冷漠？是她积蓄了五年的指责？还是……一丝他不敢过多奢望的，对话的可能性？
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合上。
顾怀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然后，他缓缓转过身。
苏卿卿站在门口，与他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她没有立刻走近，阳光从她身后的门缝里溜进来，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和微微低垂的侧脸。她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戒备，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他预想中那样尖锐的敌意。
两人都没有立刻说话。休息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仿佛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
最终，是顾怀章先打破了沉默。他没有靠近，只是将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份他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英文技术白皮书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温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鸟儿：
“资料在这里。”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是纯粹的工作探讨，“关于金属疲劳度和能量传导效率的部分，我觉得与你的‘机械兽族’关节设计关联很大，或许能解决特效团队之前提出的那个变形卡顿问题。”
他没有提孩子，没有提过去，甚至没有一句寒暄。他将这次交谈的基调，牢牢地限定在了“工作”这个安全区域内。
苏卿卿抬起眼，看向他。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掌控，只有一种沉静的、等待她回应的专注。这种专注，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她慢慢地走过去，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与顾怀章之间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她拿起那份白皮书，入手沉重，纸张上还带着油墨的气息。她翻看了几页，里面是极其专业晦涩的技术术语和复杂的数据图表，但在关键的几个部分，被人用细长的银色钢笔做了清晰的中文批注，字迹遒劲有力，直指核心。
这些批注，显然出自顾怀章之手。他不仅找到了资料，还亲自消化理解，并提炼出了对她最有用的部分。
苏卿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不得不承认，在工作上，他始终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极具洞察力和效率的合作者。这份用心，超越了单纯的投资方对项目的关注。
“谢谢。”她低声说，目光依旧落在文件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这部分数据……确实很有参考价值。我之前也考虑过类似的方向，但在材料模拟上遇到了瓶颈。”
她的回应，依旧带着工作式的疏离，但至少，她接话了。
“北欧有一家材料实验室，专精于特种合金的非牛顿流体应用，他们的最新研究报告，或许能提供一些思路。”顾怀章顺着她的话题接了下去，他的声音平稳，像在主持一场商业会议，但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她，“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让李峰把相关资料整理给你。”
“好。”苏卿卿点了点头，依旧没有看他。
话题似乎又陷入了停滞。工作能讨论的内容有限，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远比工作复杂千万倍的过去。
阳光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空气中那份无形的张力再次凝聚。苏卿卿能感觉到顾怀章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带有侵略性，却像温暖的潮水，无声地包裹着她，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期待。
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躲避。她今天走进这个房间，本身就意味着某种态度的转变。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起头，迎上了顾怀章的目光。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但眼神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那幅画……”她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干涩，“小天他很喜欢……谢谢你送的望远镜。”
她选择了孩子作为突破口。这是他们之间目前唯一的，也是最牢固的连接点。
提到小天，顾怀章的眼神瞬间柔软了下来，那层商业精英的冰冷外壳仿佛悄然剥落，露出了底下真实的情感。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惜：
“他画得很好。”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幅被他郑重挂起的童画，“比我收到的任何礼物……都要好。”
这句话里蕴含的情感太过厚重，让苏卿卿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她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属于父亲的骄傲和那深藏的愧疚，心中那片冰原，似乎又融化了一小块。
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他最近……很开心。”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某个锁孔。顾怀章深深地望着她，眸中情绪翻涌，有太多的话想说，关于这五年的寻找，关于得知孩子存在时的震惊与狂喜，关于对她独自抚养孩子的愧疚与心疼……但最终，所有这些汹涌的情感，都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化作了一句极其克制，却带着千钧重量的：
“对不起。”
不是为某一件具体的事，而是为所有的一切。为五年前的不信任与伤害，为这五年的缺席，为带给她和小天的所有磨难。
这三个字，他曾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却从未有机会，也从未有资格说出口。此刻，在这个充满阳光的安静房间里，面对着这个他亏欠了太多的女人，他终于说了出来。
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卿卿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她怔住了。看着顾怀章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悔恨、痛苦、祈求，甚至是一丝卑微——的眼睛，她发现自己准备好的所有冷漠的、指责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景，幻想过要如何质问他，如何让他也尝尝心碎的滋味。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当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掌控一切的顾怀章，而是像一个犯下大错、等待着最终审判的普通男人站在她面前时，她发现，恨意并没有带来预期的快感，反而有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心软。
她别开脸，看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眼眶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热。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像是一句无力的叹息，而非尖锐的反问。
“我知道没有意义。”顾怀章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我不祈求你的原谅，卿卿。我知道我犯下的错，永远无法轻易抹去。”
他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不是疏离的“q女士”，而是那个尘封了五年的、带着亲密和无数回忆的“卿卿”。
这个称呼，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苏卿卿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顾怀章继续说着，目光牢牢锁住她，仿佛要将自己的心意通过眼神传递过去，“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决定。无论是关于工作，还是关于……我和孩子。”
“我会在这里。用你能接受的方式，尽我所能，去弥补，去保护你们。”他的语气无比坚定，却又带着令人心惊的卑微，“你可以永远不原谅我，也可以永远不让我靠近。但请你……至少允许我，待在你们能看到的地方。”
这是他能够做出的、最大的让步和承诺。放弃掌控，放弃强求，只求一个……能够守望的资格。
苏卿卿的心彻底乱了。她来之前预想过各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局面。他的道歉，他的承诺，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苦和决心，都像巨大的浪潮，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原谅？谈何容易。那五年的孤寂与恐惧，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抚平的。拒绝？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般的顾怀章，听着他这番近乎誓言的话语，她又发现自己狠不下心肠。
尤其是，当她想到小天看着望远镜时发亮的眼睛，想到他举着画说要“谢谢叔叔”时那纯真的笑脸……
孩子需要父亲。这个认知，像魔咒一样萦绕在她心头。
长时间的沉默在休息室里蔓延，每一秒都充满了无形的重量。
最终，苏卿卿猛地站起身。她不能再待下去了，这里的空气让她窒息，他眼中那深沉的情感让她无所适从。
“资料……我看完了。谢谢。”她拿起那份白皮书，抱在胸前，像是抱着一个盾牌，声音有些急促，“我先走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不敢再看顾怀章一眼，快步走向门口。
在她拉开门的那一刻，顾怀章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平静：
“无论你需要什么，随时可以找李峰。”
“还有……照顾好自己。”
苏卿卿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拉开门，迅速地消失在了门外。
休息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失去了温度。
顾怀章依旧站在原地，望着那扇已经关上的门，久久未动。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波澜，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知道，他没有被彻底拒绝。
那扇门，虽然依旧对他关闭着，但门缝里，已经透进了一丝微光。
而他，会耐心地守在门外，直到有一天，她愿意亲自为他打开。
十分钟的交谈，像一场短暂却激烈的心理交锋。没有结果，却改变了许多。
苏卿卿逃也似的离开工作室，坐进车里，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顾怀章最后那两句话。
“无论你需要什么，随时可以找李峰。”
“照顾好自己。”
没有纠缠，没有追问，只有一句将选择权完全交给她的承诺，和一句……再简单不过，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的关心。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以及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混乱的心绪。
冰封的河流，在春日阳光的持续照耀下，终于开始发出了断裂的巨响。而融冰之后，是更加汹涌而未知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