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我在湘西辰州的义庄当守尸人。义庄建在城外乱葬岗旁，四壁漏风，常年飘着一股腐味，除了赶尸匠路过歇脚，平日里连野狗都绕着走。我叫陈九，爹娘死得早，是义庄的老守尸人刘叔把我捡回来的，三年前刘叔走了，我就接了他的活计。
守尸人的规矩多，最忌讳的就是碰“喜尸”。刘叔活着时总跟我说，要是遇到怀孕的女尸，不管对方给多少钱，都不能留，得连夜烧了。我问为啥，他只摇头，说会出事，却从没说过具体会出啥事儿。直到那年冬至，我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冬至那天飘着雪，天刚擦黑，就有人敲义庄的门。我以为是赶尸匠，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两个穿黑褂子的人，抬着一口薄木棺，为首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手里攥着个沉甸甸的布包。
“小兄弟，借义庄放口棺材，三天就走，这是定金。”老头把布包塞给我，里面是十块大洋，在当时能买两石米。我刚想拒绝，老头又说：“里面是我家小姐，怀了三个月身孕，路上染了风寒没挺过来，总得等她家人来见最后一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正是刘叔说的“喜尸”。可看着那十块大洋，又想起义庄快断粮了，犹豫了半天，还是让他们把棺材抬了进来。我把棺材停在最里面的隔间，那里背风，还能挡挡雪。老头临走前反复叮嘱，让我别开棺，也别在棺材旁烧纸，我含糊着应了。
夜里雪下得更大了，风裹着雪粒子砸在窗户上，像有人在外面敲玻璃。我坐在火炉旁烤火，手里攥着刘叔留下的桃木剑，总觉得心里发慌。后半夜时，隔间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在棺材里撞。我吓得一哆嗦，桃木剑差点掉在地上。
“谁？”我喊了一声，外面只有风声。可没过一会儿，又传来“咚、咚”的声音，这次更响，还带着点黏糊糊的摩擦声。我想起刘叔的话，腿肚子直打颤，可又怕棺材里的尸体出啥问题，毕竟收了人家的钱。
我摸了根火把，咬着牙往隔间走。隔间里冷得像冰窖，那口薄木棺就停在中间，棺材缝里渗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血，在雪光的映照下，看着格外扎眼。“咚”的一声，棺材盖又被撞了一下，这次声音更近，像是就在我耳边。
我举起火把凑近棺材，借着光看见棺材盖的缝隙里，似乎有个黑影在动。我咽了口唾沫，刚想往后退，就听见棺材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声——不是大人的哭，是婴儿的哭声，细弱蚊蝇，却听得我头皮发麻。
这怎么可能？那小姐怀的才三个月身孕，就算是死了，孩子也不可能出声啊。我正愣着，棺材盖突然“吱呀”一声，被顶开了一条缝。一股腥气从缝里钻出来，混着腐味，闻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我举起桃木剑，壮着胆子喊：“装神弄鬼的，别出来吓人！”可没人应，只有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响。我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推棺材盖，刚碰到木头，就觉得手心里黏糊糊的，低头一看，满手都是暗红色的血，还带着点温热。
就在这时，棺材盖“砰”的一声被顶开，里面的尸体坐了起来。那是个年轻女子，穿着蓝色的旗袍，脸色惨白，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她的肚子鼓得老高，比怀了足月孩子的孕妇还大，皮肤绷得发亮，像是随时会炸开。
“我的孩子……要出来了……”女子的嘴没动，声音却从她喉咙里滚出来，又粗又哑，根本不是女子该有的声音。她伸出手，指甲又长又黑，朝着我的脖子抓来。我吓得转身就跑，火把掉在地上，火苗溅到旁边的草堆上，很快烧了起来。
我跑出隔间，刚想关门，就看见女子从火里走了出来，身上的旗袍着了火，却一点事都没有，肚子还在不停地鼓胀，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挣扎。婴儿的哭声更响了，还夹杂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听得我浑身发冷。
“陈九，别跑！”女子突然喊我的名字，我脚步一顿，她趁机扑了过来，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她的手冰凉，像是冰锥扎进我的肉里。我看见她的肚子裂开了一道缝，暗红色的血顺着缝流下来，里面有个小小的黑影在动。
“帮我……把孩子取出来……”女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睛里流出黑色的液体，像是血。我拼命挣扎，可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我根本挣不开。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是个熟悉的声音：“九娃子，快躲开！”
是赶尸匠老林。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手里拿着一把铜铃，使劲一摇，“叮铃铃”的铃声在义庄里回荡。女子听见铃声，尖叫一声，松开我往后退了几步，肚子上的裂缝更大了，里面的黑影探了出来——那是个婴儿的脑袋，没有皮肤，血肉模糊，眼睛是两个黑洞，正盯着我看。
“这是尸生子，沾了死气，留不得！”老林从背上扯出一张黄符，咬破手指在符上画了道血痕，朝着女子扔过去。黄符贴在女子的额头上，她惨叫一声，身体开始冒烟，肚子里的婴儿也发出尖锐的哭声，像是被烫到了。
可没过一会儿，黄符就变黑了，从女子的额头上掉下来。女子的眼睛变得通红，朝着老林扑过去：“我孩子没错！是你们不让他活！”老林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把糯米，朝着女子的肚子撒过去。糯米碰到女子的肚子，立刻发出“滋滋”的声音，像是在煮开水。
女子惨叫着后退，肚子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那个血肉模糊的婴儿从裂缝里爬了出来。他只有巴掌大，却跑得飞快，朝着我的脚边爬来。我吓得往后跳，却被门槛绊倒，摔在地上。婴儿爬到我的腿边，张开嘴，露出两排细小的尖牙，就要咬我的腿。
“快用桃木剑！”老林喊了一声。我这才想起掉在隔间里的桃木剑，刚想爬过去捡，就看见婴儿的身体突然变大了，转眼间就长到了半人高，皮肤还是血肉模糊的，眼睛里流着血，朝着我扑过来。
老林一跃而起，手里的铜铃朝着婴儿的脑袋砸过去。“叮”的一声，铜铃砸在婴儿的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婴儿惨叫一声，后退了几步，脑袋上流出黑色的血。老林趁机从背上抽出一把砍刀，朝着婴儿的脖子砍过去。
可砍刀刚碰到婴儿的脖子，就被弹开了，婴儿的皮肤硬得像铁。“这东西吸了死气，普通兵器伤不了它！”老林皱着眉，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打开瓶盖，里面是黄色的粉末，“这是朱砂混了黑狗血，能镇住它！”
他把粉末朝着婴儿撒过去，粉末落在婴儿的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婴儿的身体开始冒烟，动作也慢了下来。老林趁机冲过去，一把抓住婴儿的脖子，使劲一拧，“咔嚓”一声，婴儿的脑袋掉了下来，黑色的血喷了老林一身。
可没等我们松口气，那个掉在地上的脑袋突然张开嘴，朝着老林的腿咬过去。老林反应快，一脚把脑袋踢飞，脑袋撞在墙上，碎成了一滩血肉。这时，那个女子突然倒在地上，身体开始腐烂，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堆白骨，只有肚子那里还留着一块腐烂的肉，上面沾着黑色的血。
我瘫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老林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事了，尸生子和母体都除了。”我看着地上的血肉，还有那堆白骨，心里一阵发寒，问：“林叔，这尸生子到底是咋回事？”
老林叹了口气，坐在火炉旁，给我倒了杯热水：“这女子生前怀了孕，死的时候正好是子时，阴气最重，胎儿没跟着断气，反而吸了她的死气，在肚子里活了下来，这就是尸生子。尸生子靠死气为生，要是让它活下来，会害死很多人的。”
我想起那个山羊胡老头，问：“那送棺材来的老头呢？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老林点了点头：“肯定知道。这种事我以前也遇到过，有些人家为了保住孩子，就算知道是尸生子，也会找地方藏着，等孩子‘生’下来。可他们不知道，尸生子一旦出世，第一个害的就是他们。”
那天夜里，我和老林把义庄里的血迹和白骨都清理了，又在隔间里烧了些艾草，说是能驱邪。老林临走前，把那把铜铃留给了我，说：“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就摇铃，能镇住邪祟。还有，记住刘叔的话，再遇到喜尸，不管给多少钱，都不能留。”
我点了点头，把铜铃攥在手里。老林走后，义庄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风声和雪声。我坐在火炉旁，看着手里的铜铃，心里还是一阵阵发慌。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我打开义庄的门，发现门口放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十块大洋，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多谢小兄弟收留，小女已入土为安，这点心意请收下。”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左手写的。
我拿着纸条，心里纳闷，那个山羊胡老头怎么知道女子已经“入土为安”了？难道他一直在附近看着？我不敢多想，把大洋收了起来，又去隔间看了看，那里已经清理干净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艾草味。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没过几天，城里就出了事。有人说在城外的乱葬岗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跟着一个老头走了，那老头留着山羊胡，手里攥着个布包。还有人说，晚上路过乱葬岗时，能听到婴儿的哭声，还能看到一个黑影在坟地里晃来晃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是那个尸生子没除干净。我拿着老林留下的铜铃和桃木剑，想去乱葬岗看看，可刚走到义庄门口，就看见老林骑着马回来了。他脸色凝重，说：“九娃子，出事了，城里已经死了三个人了，都是被什么东西咬断了脖子，伤口里还留着黑色的血。”
我心里一紧，说：“是那个尸生子？可我们不是已经把它杀了吗？”老林摇了摇头：“尸生子靠死气为生，只要有死气的地方，它就能复活。那个山羊胡老头肯定是把它的残魂收起来了，又找了新的尸体让它附身。”
我们跟着老林去了城里的凶案现场。死者是个卖菜的老太太，躺在自家门口，脖子上有个大洞，黑色的血流了一地，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老林蹲下来，用手指沾了点血，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说：“是尸生子的血，它已经长大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尖叫，有人喊：“死人了！又死人了！”我们跑过去一看，死者是个年轻小伙，死状和老太太一样，脖子上有个大洞，黑色的血流了一地。他的身边还掉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十块大洋，和当初那个山羊胡老头给我的一模一样。
“是那个老头！”我喊了一声。老林点了点头：“他在给尸生子找‘食物’，每杀一个人，尸生子就会强一分。我们得尽快找到他们，不然还会有人死。”
我们顺着乱葬岗的方向找去，刚走到半路上，就听见前面传来婴儿的哭声。声音越来越响，还夹杂着老头的咳嗽声。我们加快脚步，转过一个弯，就看见那个山羊胡老头坐在一座新坟前，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正是那个尸生子，现在已经长到了一岁孩子的大小，皮肤还是血肉模糊的，眼睛里流着血，正咬着老头的手指。
“爹……我饿……”尸生子的声音又粗又哑，像是个成年人。老头的手指被咬伤了，黑色的血流了下来，可他还是抱着尸生子，说：“乖，再等等，等我们找到下一个‘食物’，你就不饿了。”
“你疯了！”老林大喝一声，“这东西是个怪物，它只会害死你！”老头抬起头，眼睛通红，说：“它是我的孙子！我儿子和儿媳都死了，就剩它一个了，我不能让它死！”
原来，那个怀了孕的女子是老头的儿媳，儿子早逝，儿媳怀着孕回娘家，路上染了病没挺过来。老头舍不得孙子，就想把尸生子养起来，可他不知道，尸生子需要靠吸人血和死气才能活，所以才到处杀人。
“它已经不是你的孙子了，它是个怪物！”老林举起铜铃，刚想摇，尸生子突然从老头怀里跳下来，朝着老林扑过去。它的速度很快，转眼间就到了老林面前，张开嘴，露出两排尖牙，就要咬老林的脖子。
老林早有准备，侧身躲开，同时把手里的朱砂黑狗血朝着尸生子撒过去。尸生子惨叫一声，身体开始冒烟，可它还是没退，反而变得更凶了，朝着老林的肚子撞过去。老林被撞得后退了几步，吐了一口血。
我趁机举起桃木剑，朝着尸生子的后背刺过去。桃木剑刺进尸生子的身体里，发出“滋滋”的声音，黑色的血喷了我一身。尸生子惨叫一声，转过身，朝着我扑过来。我吓得往后退，却被老头抓住了胳膊。
“别伤害我的孙子！”老头红着眼睛，手里拿着一把刀，就要朝着我砍过来。老林忍着疼，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朝着老头扔过去。黄符贴在老头的额头上，他浑身一颤，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眼神也变得呆滞起来。
“他被尸生子的死气迷了心窍，暂时醒不过来了。”老林说。我趁机推开老头，举起桃木剑，再次朝着尸生子刺过去。这次我刺中了它的心脏，尸生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身体开始慢慢融化，变成了一滩黑色的血水，渗进了泥土里。
血水渗进泥土后，地上突然冒出一股黑烟，黑烟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接着就消失了。老林松了口气，说：“这次彻底除干净了，它的魂散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我们把老头带到了义庄，老林用符水给老头洗了脸，他才慢慢醒过来。醒来后，老头看着地上的黑色血水，又想起自己杀了人，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对不起那些人，也对不起我的孙子……”
后来，老头去官府自首了，被判了无期徒刑。城里的人知道了这件事，都后怕不已，再也没人敢提尸生子的事。我也辞了守尸人的活，跟着老林学赶尸，走南闯北，见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可再也没见过比尸生子更吓人的东西。
只是有时候夜里赶路，听到婴儿的哭声，我还是会想起那个血肉模糊的尸生子，想起它眼睛里的血，还有那阵刺耳的哭声。每次想起，我都会握紧手里的铜铃，心里默念：幸好，它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