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一并带走了学习室里最后一丝流动的空气。
厚重的门扉合拢的轻响,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气氛瞬间凝结得比混凝土还沉重,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凝重。
时间才过去不到一个小时,但讲台下的新兵们,个个像被三伏天的烈日暴晒了三天三夜又扔进了冰窖,蔫得彻底。
先前还带着点精气神的小伙子们,此刻全变成了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面无表情地瞪着眼前的卷子,眼神空洞得仿佛那不是纸,而是吸食他们魂魄的深渊。
玛德!
会写的题,刷刷几笔就完事儿。
不会的?!
硬憋?
把头皮挠穿了,把笔杆子啃烂了,脑子里该是空白还是空白!
回想刚入伍时,哪个不是豪气干云:
”都特么以为进了部队就是练肌肉,读书写字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现在呢?现实啪啪打脸:
谁能想到,在部队里,除了跑圈打靶,还得加班加点、悬梁刺股地啃书本啊!
七圈干碎兵王梦,班长我是读书人!
八套理论周六考,体能不是不能搞!
好家伙!抄条令、写笔记、背理论……大学生该干的,他们一样没落下!
背不下来?
张维班长的“绝活”就来了。
“俯卧撑准备!”
一声令下,管你手上还有多少题没写,立刻趴下!
一本理论手册或者一份复习提纲,就摊开在你两手中间的地上,
想背?行啊,
脑袋往下杵,鼻尖快贴上纸面了才能看清字儿。
就这么背!
背不会?不准起来!
当身体被压榨到生理极限,肌肉颤抖、汗水糊眼的时候,人潜能或者说狗急跳墙的能力确实会被逼出来。
为了能站起来喘口气,什么拗口的条款都能硬往脑子里塞!
一个小时在煎熬中爬过,考场里的人已经疯了大半儿。
放眼望去:
张天天像是跟自己的头皮有深仇大恨,挠得头发根根竖立,像个刺猬。
孙二满面如便秘,眉头拧成了死疙瘩,死死盯着题目,仿佛要用眼神把它烧穿。
邱磊摊在桌上,眼神涣散,一脸生无可恋,俨然灵魂已经提前去了奈何桥。
王强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屁股底下跟长了钉子似的扭来扭去……
一场理论考试,生生让他们感觉自己把一生的坎坷都浓缩在这两个小时里尝尽了。
过程沉重得如同集体给智商上了趟坟,每个人心里都五味杂陈,苦不堪言。
当张维终于掐着表,冷酷地宣布“时间到!停笔!”时,解脱的低气压瞬间笼罩整个教室。
新兵们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一个个神情恍惚、步履蹒跚地挪出学习室的大门,活像一群刚从激烈巷战中败退下来的大公鸡。
“我的妈啊!”邱磊长长地、痛苦地叹了一口气,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早知道部队学习这么狠,我高中就该提议教育局,强制所有高中生都先来体验一圈!这学习效率,绝对能让国家一本线暴涨几十分!”
“别说国家了,”孙二满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府飘过来的,眼神空洞,魂儿还没归位,只是本能地随着队伍机械地挪动,
“就俺妈要是知道,我在部队累死累活不是跑越野打枪,而是被卷子折磨成这样……咱家祖坟上的青烟估计能直接窜上天,烧穿臭氧层!”
他顿了顿,喃喃道,“祖宗显灵都拦不住那股烟……”
“我感觉我的脑子……被榨空了!”张天天一脸麻木,眼神发直,“不信你敲敲?”他说着还真用指关节“咚咚”敲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发出闷响,
“听听!里面空的!都有回音了!嗡嗡的!”
“班副,你考得咋样啊?”王强凑到张广智身边,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好奇和羡慕,“我看你简答题写得那叫一个密密麻麻,跟小作文似的!手不酸啊?”
张广智甩了甩因为疯狂书写而酸痛发僵的右手腕,咧了咧嘴,笑容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还行还行……勉强能看。主要是……”
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和感激,“好多题,昨晚上熄灯后,小白不是给咱们捋了一把么?”
“捋过?!”张天天耳朵尖,猛地扭过头,眼睛瞬间瞪圆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小白给你开小灶了?!”
“屁!!你当时不也在吗?!”张广智眼睛瞪过去,“当时要背的玩意儿海了去了,根本找不到北。我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就只背了他捋的那些知识点,特别是他打了勾说‘重点关注’的,玩命背啊!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激动地一拍大腿,“卧槽!学霸真特么不是人啊!神了!他勾的那些,几乎全考了!连填空都有几道是他标记过的原题!一个字儿都不带差的!”
“靠!真的假的啊?!”李宁一听,差点原地蹦起来,自从知道自己的“关键零部件”功能完好无损后,他对生活的热情就格外高涨,“学霸还有这种操作?!”
“骗你是孙子!”张广智指天发誓,表情极其认真,“回去你看咱们那本子!他打过勾的地方,是不是都考了?!同志们!”
他环视一圈同样被震撼到的战友,声音都拔高了,“这特么就是神啊!活生生的神!还不赶紧抱紧大腿等啥呢?!下次再有这事儿,我第一个冲上去抱!”
“小白……是真牛啊……”孙二满幽幽地叹了一句,语气复杂,既有崇拜,更有一种“学渣仰望学神”的无力感,
“那种牛法,咱学不来,拍马也追不上……”
张天天深有同感地猛点头:“那是!我感觉我刚吭哧瘪肚写完一张正反面,手都快抽筋了,抬头歇一下的功夫,人家老人家就已经交卷了!那速度……根本不是一个纬度的生物!”
“对了,”张广智想起来,自己坐得离林白有点远,没听清最后安排,“班长叫小白干啥去了?那么快就把他打发走了?”
“出公差了呗。”孙二满的声音幽幽地飘过来,像游魂一样时隐时现,整个人笼罩在一股巨大的颓丧阴影里,几乎要与走廊的暗角融为一体。
张广智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兄弟,不就是一场考试嘛,至于颓废成这样?脑袋都快埋进裤裆里了!”
这一拍,像是按在了孙二满的痛点上。他猛地一甩肩膀,把张广智的手扒拉开,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悲愤和委屈,声音骤然拔高:
“你知道个屁!!!”孙二满的眼睛都红了,像只炸毛的兔子,“你知道班长收走小白的卷子之后干啥了吗?!他就站在我头顶边上!!!”
他激动地用手比划着自己的座位上方:“就在这儿!拿着小白的卷子,左看看!右瞧瞧!翻过来掉过去地看!
一边看一边‘啧’!一会儿嘀咕‘这字儿真他奶奶的漂亮,跟印的一样’,
一会儿又念叨‘这小子真特么牛啊,答案一个错别字儿没有,连个标点符号都挑不出毛病!’!!”
孙二满喘着粗气,越说越激动,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换成是你!!!你战友的卷子被班长捧在手里当宝贝疙瘩一样欣赏!班长就站在你脑袋顶上!唾沫星子都快喷你头皮上了!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结果你呢?!你瞅瞅你那张卷子!空了一大片!蒙的也全是错的!连题目都读不懂!!”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带着哭腔:“你能不颓废?!你试试?!我感觉我当时就想原地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他这充满血泪的控诉响彻走廊,情绪饱满得几乎要破音。
然而,就在最后一句尾音还没完全消散的时候——
“干什么呢?!!”
学习室门口,整理试卷的张维班长那标志性的、能把人冻僵的冷喝声如同惊雷般炸响!
“想‘上道’了是吧?!孙二满!!!”
静!
绝对的静!
孙二满后面所有的话,连同他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委屈和悲愤,瞬间被这声断喝死死按回了嗓子眼,堵得他脸都憋红了。
他像被按下了硬核静音键,嘴巴还保持着说话的姿势,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剩下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无处发泄、憋屈得要命的“小珍珠”,摇摇欲坠。
张广智、王强、张天天、李宁等人,前一秒还在为孙二满的悲惨遭遇而憋笑,下一秒就被班长吓得一激灵。
想笑?借他们十个胆也不敢在此时此地发出声音。
几个人默契地、齐刷刷地猛转过身去,背对着孙二满和张维的方向。
只见那一排宽厚的肩膀,此刻正以一种极其剧烈、完全无法控制的频率疯狂地抖动起来。
牛逼的是即便憋笑憋到浑身痉挛,却硬是没敢漏出一丝声响。
孙二满看着战友们那剧烈抖动的背影,再感受着身后班长那如有实质的冰冷目光,眼里的“小珍珠”终于彻底决堤。
他指着那群“背叛”了他的战友,带着浓重的鼻音,悲愤交加地控诉:
“你们……你们太没有同情心了!!!” 声音里充满了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
……………………
“张广智!”
“到!”张广智一个急停,利落地转身,跑步变成跨立姿势,动作干净利落。
其他新兵也条件反射般齐刷刷停下,站得笔直。
张维拿着厚厚一沓刚收上来的卷子从学习室走出来,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扫过队伍,最后定格在张广智脸上:“林白还没有回来?”
“报告班长!没有!”张广智挺直胸膛,声音洪亮地回应。
“不应该啊……”张维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
他下意识地抬手看了眼腕表,指关节习惯性地在卷子侧面敲了敲,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心中的一丝疑虑,林白那公差出得有点久了,按理早该归队。
不过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
他迅速压下那点不安,恢复了惯常的干脆作风:“行了!别杵在这儿!带着所有人,回宿舍整理内务!半小时后检查!不合格的,晚上体能训练加倍!”
命令清晰有力,不容置疑。
“是!”张广智大声领命,旋即转向队伍,口令喊得愈发铿锵有力:
“全体都有!”
“稍息!”
“立正!”
“目标,宿舍!
跑步——走!”
整齐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新兵们带着考后疲惫又解脱的复杂心情,朝着宿舍楼跑去。
张维不再耽搁,夹着那摞承载着新兵们的试卷,大步流星地走向连部。
走廊尽头,其他几个班长也陆续从各自的学习室出来,手里同样抱着试卷,目标一致!
连部的门敞开着,里面却显得异常安静。
张维和其他几位班长走进去,发现本该坐镇连部的连长和指导员都不在。
办公桌上收拾得很整洁,茶杯里连点热气都没冒。
“咦?连长呢?”三班长性子急,左右张望着问。
旁边一个整理文件的文书抬起头,随口答了一句:“哦,连长和指导员去新兵连食堂了。”
“新兵连食堂?”张维心头猛地一跳,那股刚才被压下的“不对劲”感瞬间放大了十倍!
这个时间段?
既不是开饭点,也不是常规检查内务卫生。
两个连队主官同时去新兵连食堂干什么?
几个班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觉得有点意外。
张维的眉头彻底锁紧了,捏着卷子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指关节都有些泛白。
一种属于老班长特有的、在无数训练和任务中磨砺出的直觉警报,开始在他脑子里尖锐地鸣响!
是巧合?
还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迅速将试卷重重放在连部指定的文件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甚至来不及和其他班长多说一句,转身就大步流星地再次冲出了连部。
他得赶紧去食堂看看,这股莫名的心慌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