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永安侯府深深笼罩。
西厢房内外,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充斥着无奈和煎熬。
廊下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如同在场每一个人忐忑不安的心。
病房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柳氏躺在病榻上,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潮红,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细弱,那不均匀的起伏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顾四彦与孟太医几乎是衣不解带,轮换着守在床边。
顾四彦经验老到,闭目养神时耳朵也时刻留意着柳氏的呼吸声;
孟太医从医也有几十年,他医术在太医院也算是很不错的,面对这种“开膛破肚”的病人,尤其是看到那坏肠一瞬间的震撼,让他对这种术后病人也格外用心,几乎是不错眼珠地观察着。
顾悔和白芷两个丫头更是辛苦,她们不仅要记录脉案体温,还要负责用温水为柳氏进行物理降温。
柔软的棉布巾在温水中浸湿、拧干,再小心翼翼地擦拭过柳氏的额头、脖颈、腋窝……动作轻柔而熟练,不敢有丝毫大意。
偶尔触碰到柳氏异常滚烫的皮肤,两个丫头的心都会跟着沉一下。
柳家的老爷和夫人被张氏安排在最近的客院歇息,可又如何能睡得着?
不过是在房间里如同困兽般踱步,隔上小半个时辰便要派心腹嬷嬷过来探问一次,得到“尚在观察”的消息后,又是新一轮的焦灼等待。
章知更是固执,任凭兄嫂如何劝说,就是不肯离开西厢房外间半步。
他直挺挺地坐在硬木椅子上,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扇门帘,仿佛要将它看穿。
章睿无奈,深知此刻劝不动他,只好自己也留下来陪着,命人搬来一张软榻,强按着弟弟偶尔躺下歇歇片刻,又让人端来参汤给他提神。
“大哥……”
夜深人静时,章知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现在才知道,我以前有多混账……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总觉得官职低了,配不上我的才华,在外面汲汲营营,回了家也对她没什么好脸色……
甚至有时候还会觉得她烦,不够懂我……”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可现在,只要她能活下来,只要能让她好好的,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前程,什么名利,都是狗屁!
我只要她……只要她还能看着我,陪着我,陪着孩子们……”
章睿看着弟弟这副悔恨交加、脆弱不堪的模样,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他轻轻拍了拍章知的背,叹息道:“老二,你能想通,还不算晚。
我们这样的人家,生来便比许多人站得高,不缺吃穿用度,你如今的官位,已是许多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何必还要那般强的野心,将自己逼得那般紧,也冷了身边人的心?
你看顾老神医,”他目光转向病房方向,带着由衷的敬佩,“若此次弟妹能转危为安,他这‘开腹切肠’救回绝症之人的事迹传开,顷刻间便能名动天下,成为杏林神话,受尽追捧。
可你看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如何封锁消息,保全侯府与柳家的声誉,也保全他顾家的安稳。
这份通透与淡泊,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啊。”
章知抬起头,眼中泪光未干,却多了几分清明。
他回味着兄长的话,再想想自己往日钻营的丑态,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烧。
就在天色将亮未亮,那最是黑暗沉寂的时分,病房内突然传来白芷一声短促的低呼:“不好!呼吸变急了!”
紧接着是顾悔急切的声音:“老太爷,病人脉象转浮促!”
外间的章知如同被针刺般猛地弹起,就要往里冲,被章睿死死拉住。
病房内,气氛瞬间紧张到极致。
只见柳氏原本就潮红的脸色骤然加深,呼吸变得极为急促浅快,胸口剧烈起伏,喉间发出嗬嗬的异响,似乎有痰堵塞,手指也无意识地微微抽搐起来!
“痰厥之兆!”
孟太医脸色发白,惊呼出声。
顾四彦神色凛然,却并无慌乱。
他一步跨到床边,出手奇快,数枚细长的金针已夹在指间。
只见他凝神定气,手起针落,精准无比地刺入柳氏的人中、内关、丰隆等穴位,手法快得带起一片残影。
金针微微颤动着,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同时,他语速极快地对孟太医道:“孟太医,劳烦你用‘安宫牛黄丸’半粒,化水,设法灌入!”这安宫牛黄丸是顾家秘制的救急灵药,最能清热解毒、豁痰开窍。
孟太医不敢怠慢,立刻取出药丸,白芷已机灵地端来温水。两人配合,小心翼翼地撬开柳氏牙关,将化开的药液一点点滴入其口中。
顾四彦手下未停,金针或捻或转,刺激着穴位。
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锐利,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几枚小小的金针和病人微弱的生机之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间的章知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章睿也屏住了呼吸,心中默念着各方神佛保佑。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病房内,柳氏那骇人的急促呼吸声,终于渐渐缓和了下来,喉间的异响也慢慢平息。抽搐的手指恢复了平静。
顾四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金针逐一取下。
他探了探柳氏的脉搏,虽然依旧细弱,但那股躁急欲脱的势头总算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暂时……无碍了。”顾四彦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顾悔和白芷也几乎虚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孟太医看着顾四彦,眼中充满了震撼与钦佩。
方才那凶险万分的情况,若非顾老神医当机立断,以神乎其技的金针之术稳住局势,单靠药力,恐怕难以回天。
天色就在这紧张到极致的抢救中,不知不觉泛起了鱼肚白。
微弱的晨曦透过窗纸,驱散了室内的黑暗。
章睿轻轻掀开门帘一角,看到里面情况稳定,才对几乎瘫软的章知低声道:“没事了,又闯过一关。”
章知透过缝隙,看到妻子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已然平稳,不再是那副骇人的模样,他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全靠章睿扶着才坐到椅子上。
他望着那渐亮的天光,眼中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彻悟。
他抓住章睿的手臂,声音哽咽:“大哥,我懂了,这次我是真的懂了……什么加官进爵,什么权势名利,在生死面前,轻如鸿毛。
从前是我魔怔了,忽略了最该珍惜的人。只要云娘能好起来,我以后一定好好待她,守着咱们这个家,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章睿知道他是真的想通了。
他用力握了握章知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